第210章 (一)返朴无名(上)
【卷六 阳六数艰】
天山崖。
此处时常飘着芦花似的洁白飞雪,雪一下便是去了大半月。从石洞里往外张望,天地里雪雾迷蒙,唯有黄昏时雪色微微消霁,展开一面犹如丝绸般粼粼柔动的湖面来。波光往远方延展,与起伏的山峦相吻,褐黑的层叠山石后被夕阳镀得金红的山头熠熠生辉,犹如梦中幻景。
他时常呆望着那座山头,痴想自己如白鸷般胁生两翅,迎着朔风舒展臂膀,从这净荡山崖飞走。但这乃是痴心妄想,山下有蛰伏的猪熊,南山沟谷里的村民有时上山若不慎踩到了向阳的枯树洞里,会被惊醒的熊咬毙。亦有逡巡的雪狼,毛皮在日光里危险地烁烁发光,结着伴将猎物撕扯出一地血花。外头很危险,而他太弱了,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份。
师父有时会在岩洞里行内斋长坐,凝望玉白刀明镜的刀身,一坐便是一整日。出去练刀的时候却少,他听说已至大成之境后,外功再如何磨砺都难有长进,内气倒为修习之先。她每回出去,都是为了将雪狼赶回树洞中,把巨熊逼回山坡上的石洞里,免得村里人被这些畜生咬得肚破肠流。有时风雪大盛,外头寸步难行,上不得崖练刀,她则会在岩洞里生起火盆,摸着他的脑袋,像抱着襁褓孩儿般慈爱地凝视着他,在炭块咯吱燃烧的声音里悠扬地说着些古旧的事儿。
这一日风狂雪骤,朔风在岩洞外猛烈咆哮,频频撞撼着石壁。两人在火盆边依偎坐着,他被油鞣过的狼皮裹着,只露出个脑袋,活像只大肉粽子,师父柔声与他叙说着往事。
“…我在山顶上练刀,远远地瞥见雪原里爬来几个人,昆蜉似的,一点一点地、手脚并用地爬着。我觉得好奇,这地儿很冷,连熊罴都不敢踏入一步,可他们怎么就来了呢?”师父一下下地摩挲着他的头顶,清丽的面庞上显出天真的疑色,犹如女孩儿一般朝他发问。
他的师父虽说刀法冠绝天下,却长年在天山崖上与世人隔绝,心智如豆蔻少女般纯洁无瑕。
他好奇发问:“那些人是谁?”
“不知,其余人死了,只余一个男人。他皮肤赤黑,有对漂亮水汪的眼,说是从南边的顶天大山来的。”师父眨着眼,低头问他,“这里是北边,那儿是不是很远,要走多久才能到?”
“很远很远。我也是从顶天大山来的,两只脚走断了都到不了,得坐一个月的马车才成。”他托着腮帮子道,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新奇。从南海到天山的人不多,那男人听来像是自己同乡。
师父问:“马车是什么?是坐马车快,还是走路快?”他无奈道:“自然是马车快些,有两只大轮子,用马拉着,人能坐在里头,不费力便能行千里。”
“像是妖法。”师父轻快地笑起来了,她努力地想要在脑海里编织出马车的模样,可总归是一场徒劳。“那个男人,说他叫王太,是在边军里充作数的军士。咦,说来是否与你同姓?你们认识么?”
他怔愣了一下,艰难地摇摇头。“姓王的人多着呢,每个地随手一抓便是许多个。”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儿了,回想起来真如昨日一般。刚被我在雪原里发觉时浑身冻得乌青,人也同死了一般,气息全无。我把他搬进天阶下的棚子里,烧了些热汤给他擦过手脚,再灌了些姜茶,守了几夜后不知怎地又鼻翼翕动了,过几日便恢复了神志。你猜他一睁眼见了我,说的是何话?”师父想起那时的光景,禁不住噗嗤一笑,显露出如花笑靥。“他说:‘这儿是天宫么,怎么有个白衣仙子候着我?’”
“我道:‘此处是天山。’他却摇头:‘我一定已死了,却蒙得七裳仙子照拂。仙子仁心,不忍教我伤心落泪,这才撒谎骗我。’”
师父说起这话时两眼如脉脉秋水,说不出的柔情暖意,仿佛漫天风雪皆要融消在她眼里。
他听了前面那些话,将手垫在脑后笑嘻嘻地道:“后面的故事我知道的,师父以前讲过几回。他伤愈后感激你,常瞒着长老攀上天阶,摸进梅花林里等着你,一等便是几日,冻到手足发僵也要候到你同他见面。每回都会在山下买些小泥偶、布牛儿来逗弄你。”
一声叹息伴着白气消散在空里,师父缓缓摇头,带着丝几不可察的悲伤道:“他自由自在,何处都可去,可我却不能出天山一步。是我拖累了他,天山锁着我一人便够了,怎能再锁着…他。”
话尾轻弱,倏时消散在风里。他盯着师父犹如白玉雕琢似的侧脸,那一对美目在日光中澄澈晶莹,泫然欲泣。兴许有一日那人再不来了,这天山崖上的风雪日复一日的寂寥,而独留师父在此空守寒风。他不禁心里有些遗憾,甚而对那叫王太的男人忿忿然起来,为何甘愿做了缩头乌龟,将来天山的机会留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