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7章 (三十五)尘缘容易尽
入秋了。并州的山驿边草木垂落,枯叶遍地,像铺上了层厚金绒毯子。牛羊在河边饮水,层层簇簇,云朵似的在枯黄的芦苇后慢腾腾地游荡。山驿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寅时、戌时有几声梆子声,如水波一般在驿舍间游荡,空空寥寥。
火部刺客不出去杀人的时候,就在房里捣夯药,把石流黄、火硝放在铁臼里,再淋上烧酒,用木杵子捣弄。一屋子的“笃笃”声,像促织细细簌簌的鸣叫,此起彼伏。
玉乙未捣火药捣得一天下来,手指红肿得像萝卜。他爱偷闲溜达到瓦上,心里默默地把山驿方位记下,哪儿是站铺,哪儿通着羊肠小径,花了几日总算弄了个清楚明白。
他已有好几日未曾见到水十九了。那刺客一得闲便缠着他喝酒,喝醉了又爱抱着他蹭,说些胡话,可不论什么胡话都比不过当日水十九说的那句“候天楼近来要有大动作”。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从雷家劫来的黑火末堆了几间仓房,分量足以炸平半个并州城。玉乙未心里有些不安,拿这么多黑火末要做什么事?而且他听闻候天楼从数年前起便一直想攻下雷家,取得火蛇经。
趁火部的其余人正在捣火末,玉乙未抄起腰间系着的无常鸟面,盖在脸上,蹑手蹑脚地顺着屋脊溜之大吉了。
一路拨草弄叶,他摸到了坑道边。坑洞被掩在一片翠绿树影里,绿油油的地锦垂落下来,像一片门帘。玉乙未猫腰钻进坑洞里,里面黑漆漆的,一股刺鼻的石流黄味儿。
来候天楼的这段时日他摸清楚了,山驿里大多时候会有神龛,垂帘后供着个叫“易情”的神仙,也必定会有坑道,里头藏着黑火末和些粮糗。这是用来给刺客们临时栖身的,一面是为防备奇袭,另一面是为防有人将山驿梁基烧毁。
可惜如今许多坑道都被土石埋了,刺客们也不再守着坑口。玉乙未顺着松垮朽坏的绳梯跳下来,洞里黑黢黢的,像猛兽的血盆大口,凉风飕飕地扑在脸上,在耳旁发出阴森可怖的呜咽。
他提着琉璃罩灯,小心翼翼地摸去了坑室里。这儿堆着的黑火末不多,都被包成方包,豆腐块似的垒着。许多都已受了潮,用不得了。玉乙未在坑道里走了一遭,心里略略记了一番坑道的走向,可没走几步路便发觉前头的路被土块拦住,连铁锹都挖不开。
玉乙未苦恼之极。他总有一天得带玉丙子远走高飞,逃出候天楼。如今有了水十九的照应,他自己倒好逃,可玉丙子是那左楼主要的人,被重重看管,每日身边都有不下五六个刺客打着转,又怎能顺顺当当地与自己一同出逃?
本想着用这废弃的坑道暂且藏身,可看来这儿路都走不通,要是山驿的刺客全来围杀他俩,他俩准会被困在这处不得脱身,只教敌手来个瓮中捉鳖。
突如其来的,他开始疑惑起候天楼近来备这么多火末的原因,是想炸平什么地方么?玉乙未想起了烈火熊熊燃烧的模样,火蛇妖冶而灼亮地蜿蜒、跃升向天穹,将屋舍尽数吞噬。书页在火中被烧作灰烬,蝴蝶一般纷零飘飞。
火…如果用火的话,可以将纸页烧尽,只留下漆黑的灰烬。
水十九说过,这世上的一切于左不正而言,都如一块白幕之下的灯影戏,也就是像一本话本。若是用刀剑、剪子,只能剪个七零八落,仍然会有碎片残存,但如果用火烧,那便一点踪迹都不会留下。
左楼主她…是不是想像将书页丢进火里一般,要彻底地灭掉什么东西?
正当玉乙未杵在原地左思右想时,突然间,一道惨亮的光倏地打在他身后。
坑口忽而现出几束光亮,有人拨开地锦,让白惨惨的日光落了进来,在地上留下一片霜似的痕迹。一只无端鬼倏然出现在坑口,幽邃的眼窝仿如黑洞,目光直直射向他的后背。
“火十九。你在这里…做什么?”
玉乙未的心仿佛漏跳了一下。他缓慢地回过头来,像一只钻入吊脖套的小兔儿,惶惑而毛骨悚然地望向坑口的刺客。
他的喉咙忽而变得干涩之极,说起话来时喉间都仿若会扑簌簌落下土皮一般,“我…来这里……”
“…看一看。”说完这几个字,他的嘴巴便好似被缝上一般,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无端鬼幽幽地探着脑袋来看他,在坑道里投下狭长而厚重的阴影:“有什么好看的?”
这刺客起了疑心,要找他的麻烦。玉乙未想道。他有点后悔从火部的仓房里溜出来了。也许一直有人多看他一眼,事事都在监看着他。
玉乙未挠了挠脑袋,努力让声音平缓下来,把自己握木杵握得红肿的手指翻给他看,“我想着…这儿的黑火末说不准还能用,就来找一找。因为白日里捣药捣到手肿了,我便想偷个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