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十一)只愿期白首
上巳节到了,锦江边挤满了前去踏青、洗沐的人,一叶叶游船在水里荡开,搅碎了一江翠绿。走贩的担子里换上了一团团被油纸包着的乌米饭、用白绳束好的芳草,甜丝丝的清香游弋在街头巷尾。
王小元闭上眼,努力地嗅着这香气。他顺着这清香从东厢走到西厢,最后整个人都直挺挺地贴到了墙上,眼巴巴地望着墙外。
他性子贪玩,金府虽大,却也容不下他一颗爱胡乱跑动的心。若是遇上节祭、社日,他便更加上蹿下跳,半日里不得一刻闲静。
金乌路过,对他忿忿地道:“这么想出去,就快些滚出去啦!省得在这儿碍我的眼。”
话还未说完,王小元已纵身一跃,三下五除二地爬上枝梢,晃着两条腿笑嘻嘻道,“是呀,我正要出去玩儿,不碍你的眼啦。少爷要来么?”
小少爷没答话,在树下仰着脑袋瞪他,目光酸溜溜的,像灌了几大碗梅浆,手指一个劲地绞着衣角,却又不言不语。
“来不来呀,少爷,我要走了,你给我个准话儿吧!”
“你…”金乌憋了半天的话,脸涨得猪肝也似的红,忿恨地嗫嚅道,“你要是走了,就别想回这里来!这个月的银子…一丁点也不会给你……”
“你要是真想出去,同我说一声不就成了?”王小元被他盯得受不住,道。“好啦好啦,等一会儿我带你出去。”
日中时分,一个着青布衣衫的小仆役站在了侯府的绿油门前。
这小仆役正是王小元。他此时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麻布袋子,抿着嘴站在一位灰衫老者跟前。
要闯出金府去,少不了要过金震这关。这老爷子不怒自威,又凶神恶煞得紧,闲时便爱在门前晃荡,若是逮着了想偷溜出府外的金乌,便会将他痛打一番。
金震垂首望着这肩扛麻袋的小仆役,沟壑纵横的面庞上神色淡冷。
他看着王小元蹑手蹑脚地往门边挪,忽地沉声喝道:
“站住。”
王小元乖乖站住了,腰板挺得比白杨树还直。
“你…哼,我近来常在金乌身边见到你。你是新来的佣仆罢,如今要上哪儿去?”金震绕着他踱步,多疑的目光在他周身逡巡。
“我…我要去江边。后院里生了几只瘟鸡,越姨叫我装了袋拿去丢了。”王小元面不改色地扯谎道,他将麻布袋在肩上微微一颠,往上提了一提,便听得袋里传来细小的闷哼声。王小元将眉一撇,哀声道,“爷爷,放我出门去罢,我过一会儿便回来啦。”
老者低头望着那鼓胀的麻袋,眼中忽地精光一现,双掌虎虎生风,猛地击向那麻袋顶!
王小元赶忙把布袋子往怀里一收,一式“滚鞍下马”,麻利地闪过金震大掌。
金震冷笑:“一两只鸡崽子,值得你这么护着么?”
这一掌吓得王小元冷汗直冒:“爷爷,这可是比你孙儿还宝贵的瘟鸡!”
他俐齿伶牙,张口便扯谎话:“您要是一掌打跌了它们脑袋,污血四流,可是要把我身子弄脏,容易发病的!”
怀里的布袋似是在轻轻发颤,王小元胡乱寻了个似是脑袋的地方摸了摸,轻轻嘘了几声,道。“别怕,别怕。”
金震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你要是走,那便走罢。”又道,“只是…金府里的仆役都不得丢了规矩,下次若是想诓我这老头子,那便只有——棍棒伺候了!”
王小元吓得面白如纸,扛着麻袋一溜烟地跑了。在金震犹如刀戟的目光里,他战战兢兢地跨过槛木,顺着灰墙撒开两腿。待跑得不见了金府大门的影儿,王小元才吁了口气,背着布袋往街里慢腾腾地走。
锦江边人头密密匝匝,祓禊洗灌的人多,白绒绒的甘露子、青翠的零陵香插在黑陶罐里的一汪清水中,着赤布袴褶的巫女为众人点洒祈福。王小元身形瘦小,怎么也挤不进人堆里,沿着江走了许久,身上已出了层薄汗。
麻布袋动了动,系着袋口的绳结松了,忽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金乌发丝散乱,满脸怒容,一口咬在王小元肩上,恼火地大嚷道:
“蠢材!笨驴!你才是瘟鸡!”
王小元肩上疼痛难当,他这主子犬齿尖尖,每回都似要把他身上的一块肉给撕下来。
“少爷,别气呀,我不是把你从府里弄出来了么?”王小元痛得挤眉皱眼,“我要是不这么说,你阿爷决计不会把我俩放出来的。”他背着金乌往前走了几步,“而且你瞧,这外头的光景你不曾见过罢?”
金乌依然啃着他的肩,却已略略抬起了眼。王小元说得不错,他确是不曾见过这般景色。眼前天高廖远,江风徐徐拂面,只见锦江色若璧玉,浪花轻柔翻卷,雪白宛若浮云。
祓禊之人欢歌笑语,男子素布直身,风度翩翩。女子着珠戴翠,色若春花,端的是清丽可人。江边虽人流如潮,却也不觉得恼人拥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