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6 第十四章 遗世王子
说到这儿,冲大师一时沉默,郑和脸色惨白,两眼盯着烛火,神情恍惚不定,乐之扬只觉舱内气氛压抑,禁不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冲大师瞥他一眼,接着说道:“见了高夫人的惨状,宝音十分害怕,伏在我怀里咬牙哭泣,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蝉。湖岸边静的可怕,父王板着面孔,一个个叫出众人名字,女眷们无法可想,拖儿带女,一一投湖自尽,偶尔有人反抗,便被卫兵刀枪捅死。三保,你记得阿木尔么?”
“阿木尔王子?”郑和涩声道,“他是阿茹娜夫人的儿子,我记得他力气很大,搬得动王府的石狮子。”
冲大师道:“他抢了一匹马逃走,结果连人带马被卫兵射成了刺猬,阿茹娜夫人当场昏厥,也被扔进滇池。唔,苏日娜你还记得么?”
“记得。”郑和轻声叹道,“年长的郡主里数她最美,男子们千方百计,只想看她一眼。”
“她疯了!”冲大师看了一眼窗外,“又哭又笑,抢了卫士的短刀,先把脸颊划破,再割断了自己的脖子。”
郑和喃喃道:“这,这……”身子一软,委顿在地。
冲大师嘲讽一笑,继续说道:“父王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人丧生,先是女眷小孩,再是王府官吏,再后面是王府卫兵,岸边的人越来越少。起初还有人哭哭闹闹,到后来,一个个默不作声,仿佛行尸走肉,拖着步子走进池水。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情形,蠢如猪狗牛羊,丧命之时也会嘶鸣惨叫,人为万物之灵,沉默赴死,竟然没有只言片语。
“父亲每叫一人,我的心都是一紧,后来也渐趋麻木,但觉死亡不过如此,无非纵身一跃,留下几个气泡。这么自宽自解,我也心安不少,宝音将脸埋在我的怀里,身子簌簌发抖。我本想宽慰她几句,忽然听到父王叫出母亲的名字。”
“啊!”郑和轻叫了一声,乐之扬也觉心头一沉。
冲大师若无其事,接着说道:“母亲听到叫声,回过头看了看我们,对父王说道:‘你真要赶尽杀绝吗?’父王默不作声,母亲又说:‘你只有他们了。’父王还是不答,母亲又叫:‘你的血脉就断了。’这时父王回答:‘断了也好。’母亲说:‘好吧,我先走一步,孩子就交给你啦。’她看我一眼,转身走进湖水,水未没顶,宝音忽然大叫一声:‘妈妈。’挣开了我,扑向母亲,死死将她抱住。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薛禅,想个法子。’我只好说:‘宝音,你答应过我,要听我的话,我叫你回来,你答不答应。’宝音哭着说:‘妈妈就要死啦,妈妈要死啦。’我哄她说:‘宝音,你忘了吗,我跟你说过,滇池下面住着龙王,妈妈去龙宫做客,过了今晚,就会回来。’宝音将信将疑,可她一向信服我,就说:‘我也去做客好么?’我说:‘妈妈先问过龙王,它答应了,你才能去。’宝音听了这话,放开母亲,母亲惨笑一下,默默走进水里。
“我一手拉着宝音,眼睁睁望着母亲消失,这时父王走上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宝音,说道:‘薛禅,你何苦给她希望?难道你不知道,希望破灭比死还难受么?’我说:‘人活着,就有希望。’父王笑了一下,猛地拔剑,刺入宝音心口……“
郑和倒吸一口冷气,冲大师瞥他一眼,笑道:“别担心,宝音死得并不难受,不哭不叫,躺在我的怀里,就像睡着了一样。”说到这儿,他低头看着胸前,眉梢眼角,蕴含一种无法形容的温柔神气。
乐之扬见他诉说如此惨事,居然笑语晏晏,若无其事,忍不住心头火起,厉声道:“那是你的亲妹妹,你一点儿都不难过吗?”
冲大师眼也不抬,淡淡说道:“东汉孟敏背着甑走路,不慎将甑摔破,孟敏看也不看,转身就走,当时风名士郭林宗见了,十分奇怪,问他为何如此。孟敏说:‘甑已经摔破了,看它又有什么用呢?’甑尚如此,何况人呢?若我难过,能让宝音死而复生,难过一下倒也无妨,若不然,不过自作多情罢了。”
郑和叹道:“王爷当真心狠,宝音郡主娇花嫩蕊一般,他也下的了手。”
冲大师道:“狗入穷巷,不免乱吠乱咬,凡人一旦绝望,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儿。父王杀了宝音,剑尖指着我说:‘你还抱希望么?’我说:‘当然。’父王仔细看了我一会儿,说道:‘如果你今日不死,你会怎么做?’我说:‘杀了你,给妈妈和宝音报仇。’父亲愣了一下,哈哈大笑,笑了几声,放下宝剑说:‘你去吧,走得越远越好。’说完头也不回,走进一间茅屋,我莫名其妙,呆在原地,不一会儿,就看茅屋燃烧起来,火光里,父亲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到后来,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站在池边,看着茅屋烧成灰烬,回头四顾,偌大滇池岸边,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我也不知道父亲为何放过我,原本我恨他入骨,可他自焚而死,让我恨无可恨,我原本下定决心找他报仇,到如今,我的仇人又是谁呢?我迷茫极了,离开了滇池,孤魂野鬼一般到处游荡,其间的苦楚难以言说,若非巧遇家师,我早已变成荒野枯骨。本以为遁入空门,佛法广大,可以化解世间冤孽,谁知流年暗换,那日的情形总是挥之不去,念兹在兹,竟成心魔,此事一日不解,一日难证大道。”
冲大师说到这儿,手捧茶碗,双目微闭,面容温润祥和,宛如参禅入定。船舱里静悄悄的,郑和呆若木鸡,乐之扬也满心不是滋味,冲大师抱着妹子尸首,目睹母亲沉水的景象在他心头不住闪现,竟如烙印一般不可磨灭。乐之扬望着冲大师,不由心想:“宝辉、宝音,二者只差一字,公主、郡主,似也相差无几,宝辉公主我还能不时见到,那位宝音郡主,大和尚却再也见不到了。”意想及此,深深怜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