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怒火(第6/6页)

她站得腿肚子抽筋,又不敢走动,只能木桩子似的钉在那里。终于陆润出来了,向她使个眼色,她会意了,垂袖迈进了门槛。

皇帝坐在一重又一重的黄幔之后,眉宇间寒霜凝集,望之生畏。她跪下顿首,“臣回宫述职,恭请皇上圣安。”

上首的皇帝蹙眉望着她,唇角轻牵,“回宫述职,钟粹宫里爬了回灶膛,得空把自己的事儿全办完了,佟大人好算计啊。”

颂银扒着金砖,越发矮了身子,却不答话。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好,还不如保持沉默。

可是对于皇帝来说,这个时候简直是生平最煎熬。没见到她,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见到了,又觉得自己的怒火泥牛入海,了无踪迹了。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哪怕她犯了再大的错,只要她回头,都可以原谅。

“朕和你说过的话,你从来不往心里去,为什么?”他站起来,挥手将殿里的人都遣了出去。走下御座,走到她面前,垂眼看着她,“你和朕使心眼儿,真叫朕难过。你为什么要去热河?为什么要去见他?为什么要和他过定?你以为朕不能把你们怎么样吗?朕是一国之君,一道政命就能抄你们的家,把你们发配到黑龙江砸木桩,你当真不怕吗?”

“奴才敬畏主子,惕惕然如对天地。以前该说的都说过了,奴才才疏德浅,自觉难承圣恩,请主子准奴才自甘平庸。”她向上敬献造册,“这是老佛爷命奴才拟的陈条,里头都是世家大族的闺秀,恭请主子预览。”

他扬手一挥,将那造册打落在地上,“少顶着太后的名头来堵朕的嘴,朕在想,若是一道旨意颁给你佟家,你能怎么样?”

她只是以头触地,“选秀在即,满朝文武千百双眼睛都在瞧着,万请主子三思。”

她所有的话全是推脱之词,可思量再三,也不无道理,朝臣、太后、宗室,没有一方能容他任意妄为。他灰心不已,她就是瞧准了这个,才会有恃无恐。

他冷冷一笑,“罢了,不愿受册封,朕也不逼你。可你听好了,你不嫁天子,这世上就没人配得上你。既如此,今生今世在闺中守着你的名节,守上一辈子。你嫁谁,朕就杀谁,不信只管来试。”

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这就是他的宗旨。

颂银用力闭了闭眼,虽然心直往下沉,依旧宽慰自己,这不是最坏的结果,没有命她即刻退了容家的婚,没有让她落发当尼姑,已经是对她最大的宽宥。她深深叩首,“谨遵主子教诲。”

他凝目看她,唇角牵出讥诮的笑,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她情愿一辈子不嫁,也不肯做他的皇后,可见他究竟有多失败。她八成觉得嫁不嫁不过是个仪式,即便没名没分,只要能和容实在一起,其他都不重要。

好个爱之深啊,爱得不计前程,哪怕做外室也没关系吗?当真以为他没有办法对付他们了?他走过去,将落在地上的造册捡起来,翻了翻,扬声叫秉笔太监来,“拟诏,两广总督额勒之女高佳氏出身簪缨,德容兼备,着令赐婚领侍卫内大臣、上书房行走容实……”

颂银惶然抬起头来,这人真是损到根儿上了,求之不得便祸害别人,这种莫名其妙的赐婚算怎么回事?他还没说完她就直起身来,“内务府琐事繁巨,原有臣父主持。如今家父奉旨南下治水,臣志大才疏,自觉难堪重任。臣启万岁,求一解令归,望皇上成全。”

皇帝怔在那里,好个兵来将挡,他给容实赐婚,她就连官都不当了,以此作为要挟吗?

他气哼哼看着她,“打算致仕,可惜没到年纪。佟佳氏世代为朝廷办差,你这一卸甲,打算连祖荫都一并卸了不成?”他别开脸,“不准。”

她眼里神色坚定,纤细的身腰挺得笔直,“臣无能无状,常惹主子生气,一心求去。”

他提高了嗓音,“朕说了,不准。”

她转头看向那边誊录的秉笔,庆祥停住笔尖,呆愣愣望着皇帝。皇帝气恼,却也无法,将手一挥,他慌忙卷起纸笔退了出去。

颓势如山倒,他不服气,来得分明比容实早,为什么偏偏输给他?果然是她吃了迷魂药,自甘下贱吗?皇后不当,即便终身不嫁,也要依托个汉人官员。容实是容家独子,有责任传继香火,她不能嫁,人家未必不娶,这会子和他对着干,难道真要到了那个份上才会幡然悔悟?他气得脑仁儿疼,为免自己被气死,只能打发她,“滚吧,滚回你的内务府去。明儿就是选秀的正日子,出半点差错,朕剥了你的皮!”

她应了个嗻,起身却行,退出了懋勤殿。到外头长出一口气,才发现背上冷汗淋漓,浸湿了小衣。

所幸有惊无险,如果那道赐婚的圣旨下了,容实接了辜负她,不接就是公然违抗圣命,足够问罪贬黜的了。她也是没法,不得不硬着头皮顶撞他。如果这时候退缩了,恐怕真就难以挽回了。她走出乾清宫的时候人还是木木的,每天都在斗智斗勇,活得实在乏累。她背靠宫墙缓了半天,心头逐渐平静下来。往后恐怕不好随意见容实了,皇帝的话必须打发人知会他,请他做好准备,他们这段姻缘不知是个什么结局,如果乾坤不转,她就只有做老姑娘了。好在隐隐有希望,她不是那种耐不住的人,即便长时间不见,只要坚定信念,哪怕几个月几年,她也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