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第3/4页)

同一片雨雾掩映下,宫中近侍太监躬身捧着大氅跨入御书房,就要为正批写奏折的纪濯然披上,纪濯然却摆了摆手,自顾停了笔,同样偏头看向了窗外的雨幕。

——也在皇都,路上行人以手遮雨,拔足四散躲避,整片街景都被暴雨浇融了颜色,糅成满目难看的暗灰。

满目暗灰中,却有一道并不起眼的青影披着大雨,格格不入地穿透昏乱狂奔的人群,如游魂般跌跌撞撞地走着。

风雨都穿身而过,淋不湿他的发,沾不湿他的衣,可他却显得比所有人都更狼狈,仿佛快要被这骤雨击碎。

暴雨如注,好似浪潮波波侵袭,将他一颗心拆得零落,撕得粉碎,谈风月漫无目的地步步走着,步步穿风,步步踏在雨中。不知自己为何竟会抛下那人,自己逃开了,亦不知自己为何要到这里来,他苍白如纸的面上尽是恍然,如同身陷在一片深沼泥潭,举步维艰。

耳畔破开雨声,反复回响着的,是三九曾问过的那句:“若是鬼君回来,却不记得你我了,那该怎么办?……”

与那时一样,他心间唯有空白,并找不到一个答案,又与那时不同,他再笑不出来,再难以镇静表象云淡风轻地将这一问揭过去。

难以承受盘踞在心口的阵阵裂痛,他足下一绊,微微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在地,又勉强稳住了身形,怔怔看向两旁被雨幕虚化了的街景。

……竟是回到了这里。

街道空荡,已无行人,唯有暴雨肆虐,一如他茫茫空落的心。

一步步,他走过上一世谈君迎与秦念久一起走过的街道,百年已过,街边店铺早已不知更替了几轮。一步步,他走过这一世谈风月与秦念久一起走过的街道,路旁那曾与三九同坐过的茶摊仍在,炉上搁着的茶水仍热,小二却已经离开了。

缓缓地,无措地,不由自主地,他被心间那股无力的空茫驱使着,步步踏过前世,步步跨过今生,向谈府而去。

急雨愈骤, 雷声更密。

雨水如瀑般自飞檐上滑下,谈府大门紧闭,被劲风敲打得震震作响。

谈家上下早早便因国师一事辞官搬迁到了别处,整座府邸空得单薄,无什物件,亦无人声,仅剩下了一名家仆守着,正倚在廊下打盹。

风声雨声,都未能入梦扰他好眠,蓦地却有一声巨响在近处炸开,惊得他一个激灵,睡眼朦胧地转过头来,透过雨幕望向了被狂风吹得轰然洞开的大门。

并未看见有一名不速之客冒雨前来,径自踏过了门槛,他看着那大开的厚重木门,毫无起身的意思,只大大打了个呵欠,便又懒懒闭上了眼。

谈风月亦没看向这正躲懒的家仆,只怔然与他擦身,穿廊而过。

身侧根根廊柱,所用的是上等的红木,纵过百年亦不腐不朽,漆色也新,庭园花径却已然萧疏,被雨水打得残败,碾进了泥尘。

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他曾熟悉的……又都已变了。

唯地上雨潭积水,倒映出了与昔时相同的一张面容。

——前尘,今生,他都从来不是一个宽心博爱的人。

从前,父母亲爱、兄长和睦、颇丰的家底织就养成了一个不识疾苦、性情顽劣的谈君迎。什么天下、苍生、大任?不过只因家人欲要挫挫他的锐气,方才将他送入了宗门,望他能学会静心养性,即便难成大道,再归家亦也能一生富贵无忧。

什么挫折?入了宗门,唯他天赋最高,纵使辗转再多宗门,亦有仙翁收他作为关门弟子。而哪怕他再怠惰,再懒散,逢年即要归家,终也能修成飞升,遗下灵韵紫气庇荫谈家千秋万代。

什么知交好友?宗门人多一心向道,爱较功德,他自有他的傲气,总不屑与他们深交,却也能做到八面玲珑,就连颇觉他碍眼的宮不妄亦能与他花间对饮,在为观世宗人捏作剑坠时也不忘赠他一枚,意在将他算作了同门。

——什么情深爱厚?

最最初始,年幼的他只不过是想看看同样年幼的那人究竟会不会笑罢了。

可怎么……

可怎么……一切就变了。

曾洒落在这间大宅中的笑靥笑语,已成往昔,随风远去。

雨瀑之中,萦绕整座府邸的丰瑞紫气仍在,原摆满各尊牌位的宗祠却已被清空,再见不着那刻有谈君迎大名的一枚,空荡荡的屋中唯有一方空荡的供桌,与一个满心空荡的谈风月。

寒风携雨自窗隙钻入,寒意侵身,却冻不住他心内彷徨。

上一世,这一世,他都曾与秦念久并肩站在此处,燃起线香,虔心上供——前世,今生,分明都是他们二人,却又不是他们二人。

他谈风月使尽解数、三九不惜抵上自己,想换回来的,不是这个秦念久,而那观世仙尊秦念久回来了,他却再不是谈君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