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万艳书 上册》(25)(第5/8页)

“凤儿……”他刚唤了她一声,就见白凤“扑哧”一声笑起来,直笑得喘不上气,连眼泪也笑出来。

她边抹着泪边道:“二爷,我、我忽然记起,那一夜我勾引冯敬龙时,你可猜得到我和他扯了个什么瞎话吗?我说他长得活像我死去的爱人!眼下想起来,可真是,哈哈哈……”

詹盛言伸手来抱她,却叫白凤给挡开了。她一手撂开那信封,两手掠一掠蓬乱的长发,“我十四岁就和男人们打混,我懂,一个男人要走,错非打断他的腿,那是留不住的,何况你自个儿就是最能打的男人呢?我不过是看得破、忍不过罢了,我没事儿。你再最后帮我个忙。”

他马上应承不及,“你说。”

白凤举臂向外一指,“把酒柜里你喝过的最猛最烈的酒给我拿来,全拿来。”

詹盛言想劝慰她,可一想,哪怕最华美的言辞又怎能胜得过最低劣的酒呢?他很爽快地取来了一瓶烈性洋酒,又一坛二十年竹叶青一起放在白凤面前,帮她拔开了塞子、揭掉了泥封。

白凤深而又深地瞧了他一眼,“我的爷,你走吧。”而后她就举起了那一支洋酒,拉起帐幕。

一床锦帐后,飘出了断断续续的歌声,这是每一个妓女都会唱的小调,詹盛言听不同的女人唱过千百回,此时被白凤早已哭坏的嗓子唱出来,又糅着泪声与吞咽的酒声,一字一沙哑:“教——奴——痛——醉——容——奴——睡——,图——得——不——知——郎——去——时——”

他听着直是心如刀割,但只咬着牙干抹了一把脸,一声不则地转身离去。

詹盛言叫进了憨奴照看白凤,自己却靠在廊外,默听里头哭哭笑笑地发酒疯,看着天渐渐地大亮。恍惚里,眼前的黑夜与白昼开始了飞快地交替,曾与白凤共度的朝朝暮暮全向他涌起。他遇见她的第一夜,她挑亮了灯火,在光圈的晕轮中对着他凝眸一笑。那时候素卿已去世许久,他也努力了许久,他不遗余力地报复白家,他打胜了不可能打胜的战争,他保卫了首都与整个王朝,然后跑去了边塞自我放逐……他甚至结交了许许多多不同的女伴,但没有一个人值得他花费时间去记住她的全名。有时候,他是那么希望去相信母亲和丽渊的信誓旦旦,相信素卿只是他重病中出现的谵妄幻梦,好解除自己无休无止的悲苦。但只要稍稍一想到这就意味着抹除素卿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他身体中的每一条血管就会发出无比绝望的哀鸣。他依旧每天无数遍地想念她,冷孤丁会感到素卿的小手轻拍他的背,笑着叫一声“石头”。唯有沉陷在回忆中时,他才会露出笑容,但那笑容很快会消失,他将突然间记起素卿已经死了,魂魄无存。那个生长在大山中的蛮姑娘,她会打猎、会捕鱼,她攀山采药时灵巧得像只小猴子,假如你以为这就是她全部的能耐,那你就错了,她动人得不可思议的眼眸能够看得透众生的命运,她却拿它们对着他微微地嗔瞪,瞪得他浑身火热而酥软,她以翻覆死生的双手来为他下厨做羹汤,只要尝一口她的手艺,任何男人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她。只有她,说一句话就令他心如死灰,再一句话就又能够令他情热如沸。他们俩的心穿过结结实实的皮肤骨骼,穿过渺渺茫茫的生死与真幻难辨的现实,紧紧地交合在一起,像根缠根、叶挨叶的连理枝……每次他把手放在瘢痕累累的胸口,都可以摸到她。因此,她怎么可能只是六宫粉黛中绝色而模糊的韩妃?她分明是他心里头剥不开、剜不掉的血肉。

那一夜她说:“石头,别忘了我,永永远远。”

我不会忘了你,你曾给我的震撼、欢笑、泪水,我们的无忧无虑、悱恻缠绵,所有你赐予我的爱情与痛苦,我一丝一毫也不敢轻忘。如果全世界都否认你曾经那么真实地活过,那我就一个人站去到全世界的另一边;这就是疯狂的话,那么让我为你永久地疯狂下去。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然而永不肯忘怀素卿的代价就是,大地总是一次又一次在他脚下开裂。一旦稍稍失去了酒的浮力,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往最底下沉,被千斤重的罪恶感沉坠到素卿那一副小小的、白白的骨殖旁,他的人生就是一座没顶的池塘,惨绿而动荡的痛苦浸泡着他,令他活着的每一时每一刻都变成了水底的濒死。

忽然间,他抬起了雾里看花的醉眼,望见白凤在烛光中的微笑。

她的微笑令他长出了鳃。

他仍旧沉浸在无边的痛苦里,但他学会了在痛苦里呼吸,借用白凤来呼吸。她总令他感受到素卿,这感受微妙而难以言说:素卿是花,白凤就是沾染过花粉的指尖;素卿是月,白凤就是仰望过月影的眼波——她与她根本就不是同一种存在,却总在遥遥地呼应。最开始真只是如此而已,但慢慢地,白凤就不再和素卿有关,她太过亮眼的容貌与个性不允许她成为任何人的附庸,白凤就是白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