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万艳书 贰 上册》(3)(第6/8页)

一听这声“影儿”,柳梦斋就想起来了——书影,她名叫书影,是跟龙雨竹的丫鬟,应酬场合上他和她打过几回照面。他记得自己还替这个书影惋惜过一场,白白生着一副清美不俗的脸孔,神机却总呆愣愣的,将来至多是个三流的木头美人。却原来令万漪拼死也要护其周全的那个“妹妹”,就是她呀!

而在“姐姐”面前,书影也显得活泼了一些,她对万漪一笑道:“劳烦姐姐,总这么熬夜等着我。对了,我听他们说,你今天终于截住花花财神了?”

这一下柳梦斋不禁嘴角上翘,凝神细听。

但听得万漪愁道:“截倒是截住了,可他不收我的欠条,还给扯了,枉费你替我工工整整写了那么久。”

书影一听,就把牙擦从嘴里抽出,用很严肃的口吻道:“姐姐,他不肯收欠条,是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的要求?”

“妹子,你想多了。人家现做着文淑姑娘那样的金刚,哪里会瞧得上我这排不上号的小角色?他只说我有钱就还他,没钱就算了。”

“也对,他多的是钱,也不在乎这区区几百两。”

“钱再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反正我只知千难万难,赚钱最难。在你们这些公子小姐的眼里,几百两不过是区区之数,可在我,那就是听见都肝颤的巨款。我白拿了这么多,又没什么力量可报答人家的,总归是良心不安。”

“珍珍姐姐在世时和我提过,休瞧柳家如今是富商,其实早年专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赚取的也都是不义之财。像这样的人就算给了你什么,也不是走心的,姐姐你大可不必挂怀。记得去年凤姑娘出嫁,这个柳大一出手就送了一座珠宝字号做陪嫁呢,看起来对他这位凤姐姐也算情深义重了吧,可后来白凤出事,他顶着首富之子的名头,也没见拿出一文钱来施救。”

万漪听了书影这一番话,一向柔缓的嗓音却陡然尖锐,“要这么说,盛公爷还和凤姑娘好过那么久呢,最后还不是——”

柳梦斋忽见侧卧在床的女孩猛嗽了起来,万漪马上就把没说完的那些话又咽了回去,她露出抱歉的神色来,搂住书影的肩膀,“妹子,我不该这么说你的詹叔叔,惹你难过了。我的意思是,凤姑娘是犯在九千岁手里,所以大家谁都不敢救助她,也是情有可原。对,那回我和佛儿出局,在路上被劫,我那客人也是托这位柳大爷出头,才替我们把丢了的钻镯找回来……”

柳梦斋听出头绪来了,这同居一室的三个女孩,万漪对书影是真情关怀,但她告诉她的却全都是假话,书影压根就不知她这位姐姐险些遇害之事,反倒是那个看起来对万漪相当不屑的佛儿——是这个名字吧,她们俩共享着千丝万缕的秘密。一定是出于这个缘故,方才万漪情急下一提起詹盛言,佛儿立马就作嗽警示,似乎唯恐她说漏什么。

柳梦斋急速地思索,一面竖起耳朵来听万漪继续在那里对书影道:“再加上这一遭,他算是帮了我两遭了。又没有那么一说:谁的力量大,谁就该帮我,谁钱多,就该分给我。我既蒙受了恩典,不管人家给得走不走心,我自个儿总得记在心上呀,妹子你品品,是不是这个理?”

书影仿似从一场剧烈的病发中缓过来一样,疲惫一笑,“姐姐,我明白你厚道心诚,总愿念人的好,但那个柳大他非但背景复杂,且又是个臭名在外的荡子。你瞧他明明已有妻室,却在这槐花胡同里走马灯似的换女人,应有尽有,还贪婪不知足。似这等没准根儿的阔少脾气,你只管把他往坏处想就对了。”

万漪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而后带着些怯意低声道:“或者,柳大爷他也并不是贪婪,只不过虽是应有尽有,却没自个儿想要的罢了。”

一直稳稳蹲伏在她们头顶的柳梦斋恍恍然如踏空;听那些根本就对他一无所知的人们在背后非议他,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就连书影这样的黄毛丫头也有权这么做。他有时候是他们嘴里的贼、土匪、下流坯,精明奸诈得无人可及,有时候则又傻得冒泡,成了让人笑掉大牙的冤桶……假如他听到万漪向同伴们炫耀她仅靠一张借据就狠宰了姓柳的一刀,也不会有半分惊讶。

但这奇异的一刻惊讶了他,他见证着这个白万漪在她自己曾拿生命去维护的妹妹面前,一字一声地维护着那个臭名昭著的年轻恶棍,毫不妥协、毫无依据。而她又如何得知,他身在珍宝堆却总怅然若失的虚空?又是怎样触到他那一块永无法拿金钱填补的贫穷?

柳梦斋花了一小会儿驯服自己的思绪,他大概错过了一两句,但他很快就追上了她的话,“……我也不是非帮着他和你唱反调,”万漪拧绞着一条热毛巾,为书影擦了擦脸,“我就是感觉你们这些富厚之家出来的全和普通人不一样。就说妹子你吧,左右落进了这里,能做倌人谁不做?至少图一个衣食舒服。偏你,死要去做个丫头,涮痰盂、烧水烟,我瞧着都心痛。再比如,你那个詹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