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6)(第6/9页)
“速战速决,在眼下的局势肯定行不通。那,如果最简单的法子不能用,就只好走复杂的路子,要复杂,就必须复杂到无以复加。”
按照詹盛言原本的设想,他首先会鼓动四川永宁与贵州水西的两位土司举兵造反——这两家土司从不知安分,早年就屡败屡反,他们虎踞川贵,煮盐积粮、屯兵铸钱,迟早将在乱局中乘势而起,中央与其坐等挨打,不如趁实力尚存时先发制人,以绝后患。詹盛言认为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隐匿身份,由他本人来为反贼输送资金和情报。而有他在背后运作,尉迟度派出的一位又一位统帅只可能迎来惨败,那都是些靠歪门邪道上位的货色,他们值几斤几两,詹盛言心里头有数。最终,尉迟度将不得不向这个自己最忌惮的人主动捧上出征的兵符。
一旦取得军权,詹盛言便会切断地下渠道的金钱供给,同时散布假情报。他会借着把土司送上绝路的战役,再次锻造出一支全新的“詹家军”,带着雄厚的武力与忠心回京勤王。
“如今多了徐大人襄助,借您兵部尚书的身份,取得兵权就更是易如反掌。”
时至今日,徐正清仍能在脑海里栩栩如生地描摹出詹盛言的那双眼,眼中毫无一星醉意,而且比起少年时的精干,又多出了几分灼灼的警惕来,它们专注地凝睇着他,就仿佛它们只为了他而存在。
之后有一段,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在所有人,尤其是尉迟度跟前,徐正清和詹盛言都装出狗咬狗一嘴毛的敌对姿态,暗中则彼此掩护,诸多勾连。在他们的共同推动下,川贵土司于不久后起兵,而尉迟度第一时间就打算派徐正清督军平叛。不过詹盛言向徐正清指出,务必要拉长战线,等到其余的将领接连失败、师老兵疲后,再由徐正清出面挽救颓势,这样才能够真正地赢得军心、掌控队伍,并通过拉锯战彻底消耗掉土司的余势,以免其死灰复燃。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尉迟度一直将太后和皇帝挟作人质,因之在徐正清得胜回朝后、交还兵符前,尉迟度必须被秘密刺杀,以确保禁城中的内操军不会威胁到皇室的安全,从而在既不激起京城恐慌、又不引发地方动乱的前提下,由徐正清指派三大营的野战军接管京畿卫戍,夺取政权。而刺杀尉迟度的行动还在铺垫当中,为保证万无一失,徐正清与詹盛言又合作上演了第二幕苦肉计,他的肋骨被他小心翼翼地打断;以养伤为借口,出征的日期被推迟了半年。
然而就在这半年间,毁灭性的意外降临了。似乎命运永不打算放过詹家和白家,总是把他们一遍又一遍连接在一起——要么以仇恨,要么通过冤孽般的情缘。詹盛言放任他的情妇白凤、未婚妻白珍珍把自己的雄图壮志搅和得风流云散,个中细节徐正清并不太了解,他只知最后是这一对姐妹的母亲,白承如的遗孀,向尉迟度举发了詹盛言。詹盛言被软禁,而为了赢得替母亲养老送终的时间,他再次拖延了战事以增加和尉迟度讨价还价的筹码。大长公主薨逝后,詹盛言也迅速釜底抽薪,收回了对土军的资助,并且“奉九千岁之命”,在狱中以书信指授徐正清作战方略。徐正清顺利结束了长达一年的川贵之战,然而当他班师时,业已无法如他们最初所拟定的那样陈兵夺权。因为少了詹盛言掌控皇宫禁城,他若私自调动军队,就是在谋反,尉迟度只需以皇帝的名义下发一道圣旨,所有的士兵都会倒戈。
徐正清别无他法,只好先利用战功为自己博取到入阁的机会,毕竟地位越高,做起什么来才越方便;哪怕他要做的是彻底除掉提拔自己的那个人。尉迟度多年来首次增补大臣入阁,而徐正清作为打破了“独相”局面的那个人,得到了数不清的恭维和艳羡,就连陪他取乐的倌人也乐不可支。徐正清自己也放出春风得意的架势来,但实际上内心却饱受煎熬。回师的路上,他就听说了詹盛言的惨况。谁叫那个酒鬼沉湎于爱欲而自毁大计?活该!徐正清气狠狠地想,就让他罪有应得好了,让他瘸、让他瞎、让他受尽凌虐!但归根结底,他还是得救他一条命。
因为,在往上攀爬的那一条低俗之路上,徐正清遇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但再没遇见过第二个人,能在他最妄自菲薄的时分躬身捡起他被摔落在地的自尊心,掸掉灰还给他;也再没遇见过好像是另一个他自己的人,每一天都亲手扯出胸膛里的自尊心去投喂权力的怪兽,每一天都为打败这怪兽,而新长出一颗不死的心。
他和他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尤其是,徐正清知道,假如落入大狱的是他,詹盛言也会为了他做相同的事情。但他该怎么做,才能使他免于惩罚?不管是来自尉迟度的惩罚,还是来自老天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