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9)(第2/4页)

“不,姐姐,从前是我太混账了!”佛儿不容分说地打断她,操起真挚又热切的嗓音道,“这两年我总排揎你、欺负你,你始终没一点儿记恨我,可我呢?就说那回咱们被柳老爷子的手下抓住,你曾拼了命保我,我非但不念好,还怨恨你带累我。这一次上台前,我铁了心要扬名立万,结果你红了,我却给你做了陪考。我看着你生意一天比一天兴旺,那天慕华庄给你送柳大爷订的料子,什么纱葛夏布、绸缎绫罗、缂绣呢羽……跟条河似的从我眼前淌过去。我不想一想,那原是姐姐你与人为善该得的好报,况且人家柳大爷乐意捧你,又不用我花钱?可我呀,却跟被鬼迷了眼似的,只见人的阴面儿,竟觉得是你把本属于我的风光好运给抢走了,说不出的嫉妒难受。我委实忍不过,就拿上凤姑娘赠给咱们的镯子跑去九千岁那儿,说发现安国公那封叛国信的人其实是我,并不是白家妈妈,千岁爷就把你的屋子赏了我,又叫人安排萧懒童给我做托——”

万漪睁圆了双眼,“真是九千岁?!我当他们瞎说呢……”

“不是九千岁发话,地面的巡警铺,还有那一等红伶,谁拿正眼看我呀?不过这事儿姐姐你别乱说,少给自己惹麻烦,除了对你,我都不敢和其他人照实讲的。”

佛儿这话半真半假,仅仅告诉万漪她确实攀交上了尉迟度,并从他那里讨到了白凤的旧屋,却并未透露出她靠的其实是戳穿明泉的秘密,并借此又投效于唐三爷。毕竟唐席的目标就是取柳家而代之,而万漪又正是柳梦斋的恋人,佛儿怎可能提起自己真实的靠山来引动万漪的戒心?

不过她这一番解释也颇能自圆其说,万漪马上连连点头道:“我就说嘛,从没见你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伶人过夜,怎么就叫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只要能红,他们爱传什么传什么,还不是免费帮我扬名吗?嗐,扯远了。姐姐,实话说,我也是红了之后吧,憋着的一口气顺过来了,脑子也才跟着转过弯来,越寻思越觉自个儿做得太不像话。嗳,我可不是怕你,才折了脊梁骨跟你服软,真是姐姐你以德服人。”

“佛儿,你这可是又在笑我了,我哪里有什么‘德’?”

“怎么没有啊?要咱俩掉个个儿,我在百花宴上红了,你却因病没能上台,我不但不会安慰你,还得损上你一通,说你没那个命呢!”

万漪抿起嘴笑了笑,“你是做得出……”

佛儿也笑了,她捧了捧一边脸颊,做出羞惭不胜的样子来,“想我病得那样,真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妈妈也怕我的病会过人,叫你赶紧远着我,你却说:‘就是这病真过人,也不能让这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吧……’”

讲到这里时,佛儿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哽咽了。万漪也被她说红了眼圈,摆一摆手道:“佛儿,你真不用……其实那阵子我只是记起了自己的一位亲人……”

“花儿,你的小妹妹!她痨病去世时,你没陪在她身边嘛。”面对万漪的惊愕,佛儿笑了笑,“你和书影常常联席夜话,你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有时候我迷迷糊糊的也能听见些。”

“还好我们没背地里嚼你舌头。”万漪仍在微笑,眼轮下的红晕却越来越明显,“回想起咱们三个人睡通铺的日子,那时生活再磨人,好歹大家都平安,心里也还平静……”

佛儿很冷漠,但半点儿也不迟钝。她立即看出来万漪是在想念书影,她绝不会放过这一点,犹如机敏的猎人不会放过从马前跑过的肥美猎物。

“姐姐,你还愿给我当姐姐吗?”

“你说——”万漪结舌。

“书影既进了诏狱,有去难回,就只剩你我二人了,我们再不以心相照,还指望谁呢?姐姐,我之前总惹你,算我的罪,可我也……”佛儿锁起眉头,运着劲把泪水逼出眼眶,“我并不是生来就这般心冷意冷的人哪。姐姐你从前也听白家妈妈说过,我娘其实也是槐花胡同出去的,她嫁给我爹做妾,但并不得宠。我爹是个重要人物,他很少管我,我就记着有一回他来娘的房里,娘刚好不在,爹就说让我服侍他喝酒。我开心得跟条小狗似的,跑前跑后给他端菜倒酒,还翻出一朵过年的绢花戴在头上。结果爹喝多了后,就那么瞪着眼看我,看了一会儿,突然一脚把我踹翻在地,说你瞅瞅你那个样子,和你娘就像干一行的!那年,我七岁。”

“佛儿……”

直到万漪扶住了她两肩,佛儿才打个抖回到了现世,她觉得自己的面颊上又湿又烫,但她同时也看到,万漪一样是泪眼盈盈,神情里蕴满了怜悯和同情。

佛儿咬着牙往这一份同情里投进去,有如战士杀入刀丛剑阵。“正房太太讨厌我娘,她那几个子女就合起伙排挤我。有时候碰见,哥哥姐姐们要么不理我,要么就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有天他们忽然拿出好脸来,说要带我一道出去玩,叫我别和我娘说。我欢天喜地偷偷跟他们去了,他们却把我骗到林场,轮流揍我,我被打昏了过去,等醒来,天都黑了,他们也早走空了。我想回屋取暖,他们不许,我几个姐姐就把尿壶里的尿泼在天井里,叫我跪在上头,就这么跪了半夜,直到尿水全在我膝盖底下结成冰。管家就在边上看着,半句话也不替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