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2)(第3/10页)
万漪大为不忍,她起身来这边搂抱她。书影没有再拒绝,她乖乖偎在她胸前,连声低呼着“姐姐”“姐姐”……然后,就像一阵风那样快,那总是与万漪形影不离的自恨又来了。她迅速被它击倒,迅速被抽空。“影儿,对不起,”她无以自控地跟着她一道哭了起来,“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原想着,祝公子身份敏感,因此他回京的消息,顶好不要说与他人知晓,这才一直严守秘密。要是我早些告诉给我家大爷,留门准会派人在你兄长一进城时就严密保护他,就不至于叫他白白丧命了!影儿,不怨你气成这样,你祝家遗孤、你父亲唯一的血脉就等于被我给毁了,我说什么也脱不了这份罪。血债还需血来偿,哪怕祝公子乃贵家子弟,但我和我丈夫的两条命,也尽够抵偿了。”
书影正哭得抖肩耸背,蓦一下定在那里,她慢慢抬起脸,睁大了泪眼瞪住万漪,“什么‘两条命’?姐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万漪黯然一笑道:“影儿,我听那些官老爷都在谈论,说等公开审讯后,柳大爷就会被问成死罪、弃首西市——就在你父亲曾经受刑的地方。我近来总梦见那儿,梦见我丈夫他孤零零地立在台上,他的头不见了,腔子里血流如注,他摇摇晃晃地张着手到处找,看起来那么害怕、那么孤单。我得和他一起呀,要没人领着他的手,他连鬼门关都摸不到……影儿,你别生气、别难过了,我和我丈夫都会死的,到了九泉下,我们俩亲口跟祝公子赔罪……”
“不!你——姐姐你等等,难道说,你打算殉死吗?”
万漪又是那般幽幽一笑,“只要能陪着他一起,死就微不足道。”
书影一把揪住她,摇撼了两下,“姐姐!你想想,咱刚落进白家妈妈手里时,我也曾寻过短见,还是你开解我,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说过日子原就是事事伤心、处处不如意,你说这就是人间呀!你自个儿忘了吗?”
万漪见书影急得面红耳赤,心坎里不觉涌起一股柔情,她抚摸着她满腮的清泪道:“那时,我还没见过天堂呢……妹子,你原是对的,这里是地狱。没了我丈夫,这人世间就是地狱,我只有一死为愈。”
书影的双手无力地滑落,她咬着牙转向一边,似乎在为了什么而苦苦思索。须臾,她重将她望住,那一层朦朦的泪水已退却,眼光锐利逼人。
“姐姐,我再问你一次,你务必诚实答我。”
“你、你问……”
书影低沉而决绝道:“我兄长,果真不是柳梦斋遣人杀害?”
万漪又摇了一摇头——事已至此,何苦徒然令书影为真相而受苦?于是她庄重地竖起一手,立于耳畔,“我发誓,倘若祝公子之死与我丈夫柳大爷有关,我白万漪就直堕十八层地狱,永不得托生。”
没所谓了,自打他从她身边被带走,她就已经在地狱里扎根了。
听到万漪的誓言,书影便在沉默中反复滚动着一个决定,迟迟开不了口。万漪却以为关于此事已告一段落,遂勉强一笑道:“影儿,你今天出宫,怕也不能耽搁很久吧?怎么样,你还都习惯吗?皇宫里好不好?”
书影为之一怔,皇宫里好不好?
她不会用“好”或“不好”来描述那样一个地方,就像人们不会用“好”或“不好”去描述一座入云的高山,或是从海底涌出的风暴与巨鲸,那是所有理解、想象之外的庞大。
那天她入宫的时候,已至掌灯,从神武门一路行来,路过的每一座殿堂、高墙,还有曲曲折折的转角都泛动着暗黑的光泽。慈庆宫的宫殿中亮如白昼,一位大宫女披带着一身明光走出来,太监们把她交给她,“来,见过若宪姑姑。”
书影已详细学习过宫中规矩,也对慈庆宫的人事略知一二。太后身边有两位得宠的大宫女,一叫作“若宪”,一叫作“若荀”,她们俩都是太后从娘家带来的陪房,为伺候主子而终身不出阁的老姑娘,因此在慈庆宫地位极高,是掌事和副掌事。而每一位新入宫的小宫女在独当一面前,都要由老一辈宫女监管带领,新人就管老人叫“姑姑”,能够把若宪指为她的“姑姑”,可知太后对书影极为重视。尽管如此,若宪却并没有叫书影进殿去参拜,而只叫她跪在殿外磕了几个头,“今儿晚了,不便打扰太后娘娘,先这么见礼吧。”
书影被安排住在后殿一所小房间内,同住的还有三人,是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都是负责扫院子、擦地砖的粗使宫人,言谈幼稚无聊。倒是睡着后,书影却在她们身上感受到了分外的亲切——她们一个个均是向右而卧,右手放在头边,左手搭在身侧——和猫儿姑在怀雅堂里教授的那套一模一样,书影夜夜看万漪与佛儿如此入睡。不过在此处,自然不是怕睡相不雅会冲撞了“客人”,而是据说皇宫各处都有殿神守护,殿神又常常巡夜,所以宫女睡觉绝不能“没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