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第15/15页)
这是她挨的最后一顿打。
龚尚林再度清醒时,周围的杂人已全都不见了,雾气也已散去,天际亮起来,从枝丫间露出空洞的惨白。她扭动头颈,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深坑边上,坑底,是安平——一看就是死人的安平。
“我圆你心愿,让你们一家团聚。”
柳承宗在她肩头轻轻一蹬,她也滚落进坑里。奇怪的是,这一刹,龚尚林却想起她与柳承宗“和解”的夜晚。她曾饱含感情地对他说:“宗哥,我做那件事,并不是因为爱他,只是因为恨你……”
现在,还是一样。即便她胸前捆着安平的孩子,和安平躺在同一个墓穴里,还是一样。
但龚尚林没有求饶,因为她知道她的“宗哥”绝不会原谅。
孩子蹬动着两腿,仍在对柳承宗发出抽抽噎噎的哀叫:“爹、爹!土眯眼……”
龚尚林没看清填土的是谁,大概是柳承宗的某个弟弟吧。活埋大嫂,还有她的奸夫与野种,这种事,老爷子不会假手于外人的。
又一铲土撒下来,龚尚林将手遮住了孩子的小脸,“很快就不眯了。”她拿出最后的骨气,拼命瞪大自己被打肿的双眼,意图让坑上那张冷血的脸庞看清她眼底的诅咒。
柳承宗,别忘了,你唯一的后代,也是我龚尚林的后代,那个叫柳梦斋的男孩迟早会为他母亲向你,还有你罪恶的家族追讨一切——
厚土落下,糊满了她的口鼻。
龚尚林的“坟”被拍得平平的,但她的恨意,至死难平。
第一个回来的是耳朵。
柳梦斋先被自己的哭声唤回,他听见过刑讯室里传出的声音,他从不知自己也可以像那样哭。
随后,流尽的泪水带走了幻象,他的眼睛也可以用了,他重新看见了现实的一切,他看见牢房、草铺,草铺边的那盏明角灯竟已快燃尽,而他的双手搁在一只敞开的长匣内,里面盛放着洁白的骨头。
他抚摸着它们,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和它们之间那神秘的连接,许许多多的记忆倾泻而下,他记起了暴烈的争吵、惊恐的大哭,奶妈一把抱走他,在“她”被一巴掌抽倒在地之前。他记起“她”被打得像火烧一样通红可怕的脸孔,眼睛充血,神色呆滞。他想要拥抱她、安慰她,但她却冷冷地推开他,把他推到奶妈那里去、推到他无穷无尽的玩具堆里头。可他还是忍不住偷看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停地玩着那些玩具,但没有一件能真正吸引他,他满手里都是不安和无助,在哪里都找不到能够打开她心房的钥匙……
他怎么会才想起来呢?他怎么会统统都忘了呢?
他分明有着被神微调过的耳朵,竟然从未听清过她从地底发出的怒吼?
他已经哭不出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噎。
“你是怎么……怎么可能……你、你怎么做到的?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贞娘伸出手,在他心口处轻轻抚动,“这里的喜怒、爱恶、欲念和恐惧,统统不可见,然而正是这不可见的一切,一点点造出了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只是花,看不见的世界才是根,我们是影子,那里是真相。不信的人们在地上永远找不到出口,进入过的人们终将得到安宁。时间到了。”
就在这一霎,灯焰燃尽,黑暗笼罩了他们。
柳梦斋感到那只匣子被从他手下抽走,他没有挽留。纠缠他半生的问题已有了答案——她是自愿抛弃他的,她死了。
他痴痴地坐在那里,坐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聆听着永恒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