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活着(第2/5页)

他被斩下头颅。

他是仙人,斩下头颅也不会马上死去,所以他用最后的力量遁入陵寝,带着整座帝陵从世间消失,才在青铜棺椁中陷入沉眠。

千年之后,世上已几又一次分裂、统一,王朝几轮更替。

而当年意气风发的皇帝,成了如今阴森冰冷的死灵。

醒来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死灵依靠深重的怨气、恨意,盘桓世间,一心一意只想杀死仇人;这是他的力量本源。

他想要的当然更多。他不仅想要复仇,还想自己复活;他曾经的基业被人夺去,他就要将这天下重新改名换姓,要重新回到那座肃穆华丽的宫殿中,再次将自己的姓名深深刻进史册。

仅仅是复仇,如何抵得过他当年受过的屈辱!

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爱民如子?怜惜百姓?牵挂他人?

这都是活人才配享有的奢侈之物!为了复仇,他情愿将所有曾经看重的品质,一一踩在脚下。

他是死灵。死灵一旦将别的什么东西看得比仇恨更重,就会失去大半力量,再孱弱一些的,甚至会直接消亡。

然而,死灵又天生是矛盾的存在。明明已经死去,却还流连人世;说是仇恨,其实何曾不是深深眷恋生命?

世界上再也没有谁,能比死灵的怨恨更深。

然而,也再也没有谁,比死灵更加渴望活着。

生命,活着的感觉,哪怕是简单的太阳的温度、风吹过的凉爽,甚至下雪的冰冷,还有和他人交谈时的愉快或愤怒……

所有曾经习以为常的东西,都再也得不到。没有任何感觉,也无法被人看见;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比路边一条野狗都不如。

他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他原本是这么计划的。

他甚至以为,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但为什么……他遇见的是这个人?

在他的棺椁中,有一卷丝帛。他不记得这是从哪儿来的,但上面的确是他自己的字迹。丝帛上写,说将他唤醒、带他走出帝陵的人,是他的命定之人。

他其实觉得很可笑,甚至觉得这是伪造的。他从不信命,又何来命定之人,何况他自己没有任何写下这句话的记忆。

但他的确在意起来。无法解释的东西,总是让人更在意些。

他一直在观察她。从第一眼开始,他就在观察她。

其实他的确骗了她。他需要有个活人写出“生”字,完成他的起死回生咒,但……也仅此而已。帝后契约根本不是必要的。

他完全可以换成另外的契约,哄骗她签下,等起死回生咒语完成,他就可以轻而易举杀了她,自己走出帝陵。至于其他事项,他也有的是办法。世人大多软弱惶恐、没有主见,他有一万种方法操控他们。

但他偏偏和她签订了帝后契约。

后来他跟自己辩解,说这都是因为她观想出了生机书文,她拥有消灭他的能力,所以他不得不调整计划,利用帝后契约与她互相制衡……

这只是借口罢了。他心中知道,他就是莫名地在意她。早在她观想出生机书文前,他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在青铜立镜前俯身,说要许她皇后之位。

为什么他要这样做?

她诚然貌美,可他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他活着时都不曾为谁的容颜而动心,更何况成了怨气深重的死灵。

他疑惑过。后来他明白了,却一直不愿意承认。

——因为她的大道就落在生机之上。

世上有极少的人,天生便接近大道,或许她也是如此。假如他还活着,大约不会察觉异常,可他成了死灵,于是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他的本能就已经被那份生机吸引。

死灵是矛盾的存在。需要仇恨才能拥有力量,却又本能地眷恋生命。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压制这份眷恋,可原来不行。

她其实只是一个引子。从他和她签订契约、跟着她重回人世起,他就应该明白,他会透过她,重新看到他曾经热爱的一切。

当她凝视着秋日五彩的树林时,当她抚摸马匹的额头时,当她扶着车窗说“薛无晦你看那个书文好厉害”的时候,当她走在市井中问他喜不喜欢一个泥人的时候,当她举起一只蠢蠢的假兔子说要送给他的时候……

他总是想起——他不得不想起,他曾经多么热爱这世上的生命。

原本,在一切开始之前,他就是因为强烈的想要让所有人活得更好的愿望,而在尸山血海中奋战,最终立下万里江山。

束缚他的从来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在这世间恋栈不去,更多原来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爱。

他死前,在他死前……

薛无晦终于想起来了。

在这个千年后的夜晚,在这已成废墟的山巅,他终于想起来一件被他遗忘很久的事。他有些唏嘘,不禁喃喃笑道:“我死之前,想着的其实不是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