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兽(第6/25页)

“老早都死光了。我甚至连爹娘都没有。”

“没错,确已不在人世。然孝亲之心,就是敬祖之心。祖先早已不在人世,也就是已不存在。不存在者,不易供人孝敬。不过敬祖之道,简单说来,即为立国成家之基,造福社稷之本。此乃依据忠孝礼仪等不具实形之道理而言。”话及至此,老人停住不断抚摸下巴的手,“此即为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唉,或许是因老夫曾为儒生,对此,儒者当缄默不语。否则不存在却实际存在者,不就等同于杜撰之物?反之,若肯定其存在,断定世间真有幽魂、鬼神,则本身便是……”

“本身便是个谎言?”

“没错。因幽魂鬼神并不存在,如此论断便形同杜撰。故此,不论断其有无,方为正道。毕竟若其真不存在,亦将造成困扰。”

“将造成困扰?”

“当然。佛家亦是如此。佛家祭祀佛像,佛像实为木像或铜像。木铜并无任何法力,但将之形塑成佛,便可供人祭之。神社亦是如此。御神体虽不示人,但可用鸟居或屋宇形塑其神圣气氛,教人感觉社内虽空无一物,祭拜起来亦可蒙神明庇荫,倘若笃信不疑,信仰即可能成真。故御神体之所以不示人,正是为此。”

“噢。”世间无神佛。然虽不存在,却须视其为实际存在——“这么说难道不是撒谎吗?”

棠庵颔首回道:“鬼怪亦是如此。”

“鬼怪?”

没错,棠庵回答。

“那么,那仅有一条腿的异兽也是如此?”

“当然。不过,夔可就略复杂些。老夫亦钻研本草学。”

“这我知道。”

“草木、禽兽、昆虫,本草学涵括之内容可谓森罗万象,穷毕生也学不完。假定世间有种红花,亦有种形状完全相同的蓝花。如此一来,似能假定亦有花色介于两者之间的花存在。”

紫花?又市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错。借有红有蓝,假定出亦有绿有黄,似乎毫无根据。但紫乃介于红、蓝之间的色彩,此推论便较合乎道理。倘若真发现有紫红花,更得以推论紫蓝亦极有可能存在。”

“噢。的确有理。”

“实际上并不存在,但依理可能存在或应该存在——这类东西,即便不存在,人亦常以存在视之。”

“原来如此。但一如老头儿你适才所言,三条腿或两条腿的牛绝无可能存在,比这少一条腿的单足牛,岂不更是无稽?”

“没错。”

棠庵面带笑容地说道:“这叫作夔的兽类,出自《山海经》古籍。远昔之想象,与今日甚有出入。今人懂得依实际测量绘制地图,但古时的地图,乃依推论绘制。”

“何谓推论?”

“为解明阴阳五行、天地自然之理,古人罗织出种种推论,再依这些推论,界定世间万物。一如稍早推论紫蓝花极可能存在的方式,东方有些什么,西方又是如何,再远处则应是如此,该处有什么栖息,这东西必为某性质之某物——古人习惯以此法逐一界定。对古人而言,此即学问。”

“这难道不是凭空臆测?”

“没错。描述夔的《山海经》中,尚载有胸前穿孔达背之人栖息之国,以及无首而颜面生于腹之部族等荒诞无稽的记述。这些东西,实际上绝不可能存在。”

“那么,这些推论都是错的?”

“是的,但或许算不上错。若要说得易懂些,当时,此类推论背后,尚有信其存在的信仰支持。”

“虽不存在,却实际存在——就是这道理?”

“正是如此。以希冀其存在或须视其为存在者为中心,推论出一套道理,并依此道理罗织其存在,或形塑其形体。不过,这些东西毕竟原本并不存在,故实难为其定形体。形体之描述,可能依时光流逝一点点产生变化。至于细节,更可能出现极大出入。这看似煞有介事的单足异兽之描述,其实绝非凭空杜撰。”棠庵说道。

“也就是说,这是根据‘某种这东西非得仅有一条腿不可’的道理而做的想象?”

“没错。老夫认为,原本应是个龙神,不,或许是蛇。”棠庵说道,“蛇挺立而起时,不是看似仅有单足?”

“那哪是单足?是尾巴。”

“若以足比喻其尾,便得以单足形容之。至于为何是蛇,乃因雷电呈蛇形之故。常云咆哮如雷,故若欲形塑此物之形体,便非得融入雷之属性不可。”

“喂,这道理未免太牵强了吧?”

“的确牵强。总之,这名曰夔的异兽,为黄帝所擒获。”

“这黄帝又是什么人?”

乃唐土远古时期的将军大人,老人回答:“与其说将军,或许以大王形容较为恰当。总之,毕竟是神代时期的传说,或许将其想象成近乎神祇般的人物较为妥当。擒获夔后,黄帝杀之,取其皮以造鼓,声闻五百里,是个惊人的大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