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探问答(第2/4页)

(客人)话说回来,您刚才本来要详细介绍游戏论的,那么谈谈游戏论如何?

(主人)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本性难移。我刚开始写侦探小说没多久,当时的无产阶级作家前田河广一郎[207]氏在大正十二三年左右的《新潮》上发表了两篇短文《究明侦探小说》、《侦探小说心理》。主旨是侦探小说是拥护资产阶级的小说,作家应多创作反资本主义式的侦探小说。我在《新青年》上反驳了这个说法,我说侦探小说是“理性的游戏”,所以并非有资本主义或无产阶级的立场。依作家的性格,要写出赞同或反对资本主义的作品也不是不可能,但那与侦探小说的本质无关。更久之后,我发表了一则短篇《烟虫》,结果这次受到了左翼人士的赞赏,但那也只是巧合,选择以军人为主角只因其适合描写一个怪现象,我从未刻意在我的作品中突出反军国主义。

(客人)我觉得您有些偏离主题了。

(主人)游戏论,是吧?我刚才的话其实也涉及一二,很早以前,我骨子里就是个侦探小说游戏论者。文学是放眼人生、寻找真实,描写人类世界种种悲欢离合,或谈论神与恶魔的一种艺术形式。侦探小说当然无法避开这类要素,但中心主旨却全然不同,是将人为制造的谜团——最为不可思议的谜团——甚至看似不可能的谜团以逻辑加以清晰化,以获得解谜乐趣为目的的小说。这个谜团可以是人生之谜,但人生之谜自古以来便是哲学与文学的中心课题,没必要连它也都放在侦探小说里,而且人生之谜也不可能靠一本书就解得开,这与侦探小说的趣味不同。换言之,试图解决与人生相关谜团的小说是纯文学,解开与人生无关的人为制造的谜团的小说是侦探小说,也就是游戏文学。

(客人)在侦探小说中,解开杀人命案之谜不也与人生有关吗?

(主人)不能这么说。我现在谈的不是这么浅显的层次,而是更高的层次。你要知道,侦探小说的根本乐趣在于虚构。虽然必须写得煞有介事,但那不可能是真正的现实。我认为“虚构的现实”必须和一般意义的现实分开。如果要彻底追求一般意义的现实,侦探小说根本的虚构乐趣就消失了。我认为,一般意义的现实主义与侦探小说无法并存。我会说侦探小说与犯罪实录截然不同,也是这个原因。

(客人)可也不能说它是游戏,就成不了文学吧。不光是文学,所有的艺术都是源自原始人的游戏吧?文学现在已经有了框架,人们不再说它是游戏,但追根究底,它原本也是游戏。不必追溯到原始时代,说简单点儿,不管是西鹤还是近松[208],他们都不是为了阐明人生而写,而是为了游戏而写,但比起当时探讨人生的儒学,他们现在得到的评价更高。因此侦探小说现在虽然是一种游戏,也许有一天也会成为文学吧。

(主人)那真是我最大的愿望。但不能急躁地朝文学靠拢,如此反而会让侦探小说走向灭亡。如果选择了单纯模仿现今的文学,无论如何侦探小说的根本趣味都会在无意中被淡化。你刚才举西鹤和近松为例,但他们认为自己是戏作[209]的作者,有时候甚至羞于在作品上署名。因为当时儒学者将浮世草子及歌舞伎当成妇孺的娱乐,弃若敝屣。有时候侦探小说的作者也会引以为耻,但即使它是魔术文学,一样由人类创造,总会有人性的成分深藏其中。有时候间接的东西反而比直接的更能打动人心。如果纯粹侦探小说能够成为文学,目前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这样的方式。可那并非刻意为之就能成功的,这关乎作者的个性,是一条极为狭隘的路。

(客人)侦探小说成为文学的道路只有这一条吗?

(主人)除此之外,虽然还非常空泛,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循着侦探小说的进化过程预测未来。侦探小说这类形式,从百年前的爱伦·坡算起,还相当年轻;但作为趣味中心的解谜游戏,几乎从原始时代就有了。换言之,那不是现在才出现的,而是随着人类的智慧同时出现,与人智同时演进的趣味。在西方,希腊、罗马古代时就非常盛行谜语诗歌,一般的谜题也十分流行,这从出现在《伊底帕斯》戏中的人面狮身谜题也看得出来。东方也是如此,中国诗歌谜语中的《野马台诗》相当有名,日本也有谜语和歌。像“物名”[210]、“折句”[211]就是。最近有位叫和田信太郎的人出了一本叫《巧智文学》的书,书中写到日本与中国的谜题历史。《巧智文学》中介绍的人类的谜题趣味渐渐也被纳入小说里面,诞生了中国的《棠阴比事》、伏尔泰的《查第格》[212]、日本的《大冈裁判》之类的作品,“谜”的趣味由此延续下来。而它因爱伦·坡的创意,被汇整成现在侦探小说的形式。百年之间,侦探小说变得复杂了,但根本上还是爱伦·坡创造的原型。这样一想,就知道侦探小说还不到走进死胡同的地步,也许会进化成更加不同的形式。不过这只是单纯的想象,非常暧昧模糊,所以我还不能提倡新形式的侦探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