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97年5月24日(第16/20页)

母亲冷笑一声,把燃着的烟朝梁平脸上捅过来。梁平捂着脸蹲下了。母亲砸砸舌头,很不高兴地说:“跟你闹着玩儿呢,真不识逗。”

“你好好听着,”母亲打开了话匣子,“你是偶然生出来的,知道吧。我根本不想那么早就要孩子,还想多玩儿几年呢。你那个混蛋爸爸没忍一会儿就漏了,结果就把你给怀上了。我说做了人流吧,不知怎么让那个臭老太婆闻出味儿来了,生了吧生了吧,连我父母都来劝我,你那个混蛋爸爸也说尽最大力量帮我。我信了他们的话,就把你给生出来了。谁知你那个混蛋爸爸一点儿忙都不帮。老太婆呢,纯粹是把我当成传宗接代的机器,看着我哪儿都不顺眼,一天到晚挑毛病。我可是想好好儿疼你爱你养育你来着。你出来的时候,没把我疼死。那我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可是呢,你一到晚上就哭,根本就不让我睡觉。你那个混蛋爸爸呢,不但不来帮我,反而骂我不会带孩子。你呢,倒是挺帮我的,不是发烧,就是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除了添乱就是添乱,真不知道孝顺。托你的福,我是天天挨骂,苦恼得我都不想活了。超过极限了。极限,懂不懂?真想放火把那个家烧了。要是你那个混蛋爸爸像个大人,不那么惟你奶奶的命是听,也许好点儿……不管怎么说,这个社会对女人是不公平的。说什么女人的自我牺牲精神强,是家庭圆满的秘诀,说得多么轻松,就这么个世界。说什么这个社会是男人的社会,不对,要我说,这是个孩子的社会。说什么工作辛苦了,其实呢,有工作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有工作的话,又能挣钱,又能得到很高的评价,要是能有所成就呢,你说高兴的是谁?辛苦是辛苦,可是活着有意义,也能得到人们的认可,难道不是最幸福的事吗?更叫人受不了的是,男人们把老婆当成母亲,撒娇任性,蛮横无理。所以,我选择了自由。我不仅要照顾你,还要照顾你那个混蛋爸爸和那个老太婆。我想问问,我的人生是什么?我也是在我父母的疼爱下长大的,父母也把我当回事着呢。我为什么要跑到你们家挨骂,一切都得顺着他们呢!童年时代,男女是没有什么差别,可以说是完全彻底的平等。年龄大了可就不一样了。你也许是社会矛盾的牺牲品。但是,我救不了你。解决社会矛盾的责任让我担负起来,我可担负不了。跟你一起生活,两个人都完蛋。你不是有家吗?我是身无分文被赶出来的。那么好的家,又有爸爸又有奶奶,多好!我给你想了一个让你觉得幸福的好办法,你要是觉得难过了,就想想非洲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们。你呀,知足吧!”

那时,梁平不由地哭了。后来梁平一直为此感到懊悔。

母亲看见梁平的眼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我忘了吧,这是为了你好。让那些对男人对家庭负责到底的女人去当母亲吧。我受够了……生你的时候,肚子那个疼,我以为我活不过来了。当母亲的,受的罪不知道比你多多少倍。电视里有个演员说了,被迫抛弃孩子的母亲要比被抛弃的孩子痛苦好多倍。我也一样啊,我比你要痛苦几十倍,几百倍。将来岁数越大越痛苦,真的,我也很痛苦……”

母亲流泪了,梁平却没有感觉到她在哭。从眼睛里流出来的,不管什么液体都叫做泪。母亲落泪了,仅此而已。母亲把梁平一个人扔在公园里,一个人回公寓去了。梁平把脚下的蚂蚁虫子什么的一个个踩死,忽然看见母亲扔掉的烟头还在燃着。

梁平捡起烟头,按在自己的指甲盖儿上。一点儿都不觉得烫,因为他的胸腔里比烟头的热度高得多。他想忘掉这热度,拼命地把烟头按下去,肉烧焦了,火熄灭了,胸腔里的热度一点儿都没降低。

父亲一看梁平又回来了,劈头盖脸就是几个大嘴巴。梁平被打倒了,父亲又丧心病狂地踢他,踹他。

“都怨你!”父亲大声地叫着,“那个臭娘们儿跑了,你奶奶病了,都怨你!你要是不出来,大家都能过痛快日子。你知道不知道!”

梁平双手护着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他受到的教育是必须做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父亲一脚踢在他的头上。梁平痛得跳了起来。

周围光线很暗,浅驼色的窗帘在路灯的照射下微微发白。梁平用那双已经习惯了暗夜的眼睛看了看自己,29岁的,现在的自己。他发现自己和衣坐在被子上,于是脱掉长裤和衬衣,盖上了被子。

旁边的被褥早铺好了,可是不见奈绪子。看了看挂钟,已经深夜两点多了。不行,得下楼去看看!下了楼,看见卫生间的灯亮着,梁平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从厕所里传出一阵呕吐的声音。梁平不由地一阵紧张。奈绪子的工作虽然是给客人斟酒,但她自己从来不喝。奈绪子什么都没对梁平说过,但是凭直觉,梁平认为她的身体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