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79年 初秋(第11/13页)

刺猬突然用右手挖起地上的土来。他抓起一把土,举到鼻子前边闻着:“我能感觉到的只有臭味儿。虽然我最讨厌被关进壁橱里,我妈还是把我往里关。实在憋不住,我在里边拉过屎也撒过尿。我浑身都是臭味儿,很快就对臭味儿习惯了。我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就使劲儿捏身上最能感觉到疼的地方。只有把自己捏疼了,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刺猬拼命把土攥成一团,从指缝里漏出的土洒落在地上。

优希看着刺猬的手,感到一阵阵心痛,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只知道静静地听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妈回来了。一顿怒骂,把我骂醒,她嫌我把壁橱弄脏了。她给我买来面包和牛奶,让我把壁橱打扫干净。我讨厌那个壁橱,也讨厌我自己……但是,有妈妈在,我高兴极了。我妈心情好的时候,对我可好了。但是,好不了几天,就又给我留下面包或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真怕把我关进壁橱,可没人关我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到了晚上更害怕……通过疼痛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刺猬的脸转向了优希。

优希觉得长颈鹿也在看着自己。她在洞里呆不下去了,松开刺猬的手,站起来走出洞外。

大楠木裸露的树根绊了她一跤,身体撞在墙壁般的树干上,双腿好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优希前胸靠着大楠木,不由得伸开双臂去抱那粗大的树干。一个人根本抱不拢,连三分之一都达不到。

这棵大楠木好像连接着地球的中心,洋溢着旺盛的生命力,优希想被大楠木抱在怀里,她把前额顶在了树干上。

树干是潮湿的,在优希的额头顶着的地方,从上边流下一股水来。大概是茂密的树叶接住的雨水顺着树枝流到了树干上吧。优希除了大楠木的香味儿,还闻到了雨水、泥土和苔鲜的味道。

“你们想听我说说吗?”优希面向大树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大概是用沉默告诉她,你说吧!

听了长颈鹿和刺猬真诚的告白,胸中块垒犹如骨鲠在喉,也想一吐为快。说出来吧,说出来也许会轻松一点儿。而且,只能现在说,也只有现在想说。

“不要骂我是说谎,也不要说话,你们只管听就是了……”优希恳切地说,“我妈骂我是说谎……骂我说了一个大谎……”话一说出口,就像一直被压抑着的感情的盖子一下子被掀开了似的,说话的声音大起来。优希把嘴唇压在了树干上。

从上边流下来的雨水混合着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流进了优希的嘴里。优希把嘴唇离开树干,继续说下去。

“我不会说谎……而且我怎么能说那种谎?我怎么能想到说那种谎呢?那是我父亲啊!难道那不是我父亲吗?我怎么能胡说呢!我就是想问问,干那种事可以吗?我害怕,我想问问,就那样下去,算不了什么吗?不要紧的吗…我觉得我自己太惨了,甚至觉得自己太肮脏了,我觉得我是在犯罪,对不起母亲……所以,我想让母亲出面制止,才对母亲说的。可是,她说我有神经病,还骂我,撒这种谎,就不觉得羞耻吗……”

优希感到胸腔里燥热难忍,拼命地捶打着树干:“我跟谁说呢?跟谁说合适呢?我怕我妈,我知道她肯定会讨厌我,骂我混蛋,甚至永远不认我这个女儿……我真的好害怕。可是,我希望得到帮助,得到保护。我怕父亲继续那样对待我,我不希望父亲那样对待我。我真想一死了之……我爬到学校的楼顶上,想跳楼自杀,结果没死成。后来,我不是把一切都告诉母亲了吗?”

优希用指甲抓着坚硬的树皮,把当时对志穗说过的话,又对长颈鹿和刺猬说了一遍。

当时,志穗听了优希的话,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两手捂着耳朵嚷嚷着,别说了!为什么你要说这种谎!优希刚说了一个开头,见母亲这样,只好不往下说了。

没有说出来的话窝在心里,腐烂,发臭,优希已经无法忍受了。身体靠在大楠木的树干上,一口气把那些腐臭的东西吐了出来。

事情开始于优希上小学四年级第三学期【注】的时候。

【注】日本的学校有三个学期,相应也有三个假期,即暑假(7月中旬到8月底)、冬假(12月下旬到1月上旬)、春假(3月下旬到4月上旬)。——译者注

一直到那时,父亲雄作都很喜欢优希,每天晚上都跟优希一起洗澡。优希没有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只觉得那是父亲喜欢自己,心里挺高兴的。

母亲志穗也很喜欢优希,不过,母亲更多地注重优希的教养方面的问题,经常批评她。优希觉得那是因为母亲看到父亲喜欢自己,嫉妒……不但这样想,而且还这样说过。另外,优希认为志穗喜欢弟弟聪志超过喜欢自己。于是,当她感到雄作站在自己一边的时候,高兴极了,经常夸耀自己跟爸爸结成了统一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