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章(第3/4页)
何朋说着又长长吁了一口气,一面又用拳头捶着膝盖。
狄公又问:“珊瑚每回来跳舞时,叶奎林都允许什么人进去那长廊?”
“只有卢大夫,他可以进出自便。卢大夫与他沈瀣一气。也是个龌龊腌脏的登徒子。听说还为侯爷调合什么春药。”何朋愠愠地说。
狄公沉吟不语,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慢慢扇着,半晌忽然说道:“何相公,贵宅柳园是依照了瓷器上的一种名唤柳园图的图案设计建造的吧?”
何朋的眼睛闪出了奇怪的神色。
“柳园图?”
“嗯!”狄公微笑着点点头。
“老爷猜错了。恰恰相反,正是敝园为瓷器绘匠提供了那图案的原型。”
狄公一怔,与陶甘很快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说道:“如此说来,何相公一定能讲述出这柳园图中人物故事的原委。我听说过种种传说,人们说这柳园里住着一个年老的富翁,他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儿……”
“老爷切莫信了这等市井闾巷的杜撰编造,我家从不谈论这柳园,更不会证实柳园图那无稽的故事。唉,事实的真相并不光彩,说来也是我们家的一桩家丑。老爷如果感兴趣,我不妨也扬露与老爷听听。只望今夜助个茶兴,破破岑寂。出了柳园门,千万别张扬则个。”
狄公拍手称好。他见何朋的眼中闪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这光芒可析出他对昔日荣耀的沉缅、忏悔和无可奈何的伤感。
“柳园的故事要追溯到先曾祖。那时天下甫定,大唐初立国柞。十八路英雄纷纷消歇。关中长安的大族世家臣服于新朝,被褫夺了爵位、食邑、奴仆、良田,——先曾祖身为将帅,勇冠三军。挂甲辞官后便日日在家自娱,消磨晚景。那时他虽失了朝中权位,手中好在还不乏钱财挥霍。先曾狙化了六千两银子买下了一个叫‘蓝宝石’的歌伎—— 老人的晚年全部精神情趣都倾注在这蓝宝石身上了。两个也是百般恩爱,日夜形影不离。他为蓝宝石扩建了这幢别馆,蓝宝石原姓柳,且他见蓝宝石纤腰如柳条一般袅娜可爱,遂沿河遍植柳树,添筑了儿处楼台亭阁,并亲自题这园邸为‘柳园’。如今大门那匾额上的‘柳园’字样便是先曾诅的亲笔。
“老人对蓝宝石可算是捧出一片真心了,金银绸缎,山珍海味且不说了,但凡蓝宝石开口,有求必应。便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梯上去摘来给她,只巴望蓝宝石笑颜常驻,心满意足。无奈蓝宝石终究是个烟花水性的女子,她渐渐厌倦了柳园里的生活。先是长吁短叹,暗中流泪,继而做张做致,难人颜色。最后竟与梅家一个公子私恋上了。绸缪缠绵了一阵,便打起逃奔的念头。柳园里那小石桥的东头有一座水亭。一天深夜,梅公子偷偷在水亭边停下一叶小舟。那天他打听实了先曾祖在康平侯家赴宴,便约定了蓝宝石在石桥上等候与他一共远走高飞。
“蓝宝石裹卷了金银细软刚下了楼阁,先曾祖正巧回府撞见,于是她就拼命向那石桥逃去。梅公子早在桥上等候,见蓝宝石慌张而来,知是有人追赶,遂拉着蓝宝石奔下水亭,跳上那小舟便匆匆解缆。先曾祖月光下见是梅公子勾引,一气之下昏厥在桥上。那叶小舟载着梅公子和蓝宝石悠悠而去。—听说是在康靖侯府上躲避了一阵,以后便不知去向了。”
何朋一对忧郁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夜空,停顿了半晌,拭了拭额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又继续说道,“老人从此瘫痪在床上,再也不曾爬起来过。每天只要人扶着他坐定在一张椅子上,他默默地望着柳树荫里那座石桥呆呆发愣。全身动弹不得,只有一对充满悔恨和幽愤的眼睛不时淌下几滴滚热的泪来。——这样的日子竟苟延了六年!六年里没有一日老人不幻想着蓝宝石的突然归来,”
何朋的脸上抽搐着,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闪出了与他曾祖父一样的悔恨与幽愤的光芒。他紧握拳头,嘴唇发白,额上的皱纹凹陷得根深。沉吟了好一阵才缓缓理了理前额垂下来的一绺花发,苦笑着说:“狄老爷兴许已经烦厌了,陈年的皇历翻来徒生烦恼。来,喝茶。茶都凉了。总之,先曾祖的晚景够凄惨的。”
他紧咬着嘴唇,竭力抑制住胸中动荡激酣的感情。
“何相公尚未有娶妻室?”狄公问道。
何朋尴尬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声:“是的。我还不曾结婚。说来也惭愧,人过四十万事休,我的黄金年华已如东流之水,早已消逝了。我想得很通透,也真所谓是看破红尘。再说,梅亮死了,叶奎林死了,我何朋的死期也不会远了。我们三家的荣枯盛衰是系缚在一起的,我们三人的年寿也息息相关。童谣不是说‘自日悠悠不得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