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壁炉里的灰烬(第31/53页)

他说:“有人烧掉了一些纸。能不能给我讲讲是怎么回事?”

特雷姆利特吞了口唾沫,没有说话。他哀求似的瞥了米兰达一眼,她倒是准备好了说辞:“那是我父亲最后一本书的校稿。他一直忙着处理这些稿子,做一些重要的改动。我父亲不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人趁夜里潜入了别墅。”

“门不是锁着的吗?”

“不。很少上锁,因为在这个岛上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昨天晚上他很晚才回来,出于习惯他通常会锁门,不过他可能忘了或者觉得麻烦就没锁。今天早上,我起床后发现门没锁,不过,我也不确定它是不是一晚上都没锁。或许是爸爸早上出门的时候忘锁了。”

“但是他一定会看见烧毁的痕迹,也一定会十分震惊。正常的做法难道不是叫醒你,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也许吧,但是他没有。”

“难道你不觉得这相当奇怪吗?”

话音刚落,对方便投来了不加掩饰的敌视目光:“从昨天开始,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相当奇怪。我父亲也离奇地死了。他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灰烬,又或者,注意到了,但是不想让我也觉得不安。”

达格利什转头询问丹尼斯·特雷姆利特:“损失严重吗?如果烧掉的那些是校样的话,想必这里应该还有第二套,或者出版商那里还有备份?”

特雷姆利特定了定神:“那些东西非常重要。他绝对不会烧掉它们。他一直坚持要拿到长条校样,然后直接在校样上校订,而不是在手稿上。这就给他的出版商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当然了,对他而言开销也更大了,但是如果拿不到校稿,他是绝对不会做任何校订的。他会做大量的修订,他喜欢这种工作方式,有时候他甚至会修改印刷方面的问题。他可能不太相信有哪本小说会是完美的,他不需要出版商的编辑,我们会一起完成编辑的工作。他用铅笔修订,然后我再用墨水笔将他的修订誊抄在我的校稿上。我的那份校稿和他的校稿一起不见了。”

“平时校稿放在哪儿?”

“一般放在他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里,没有上锁,他从没想过有上锁的必要。”

达格利什想和特雷姆利特单独谈一谈,但是这似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转头对米兰达说:“关于茶还是咖啡的问题,我想我改变主意了。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我想喝点儿咖啡。”

如果这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请求的话,那么她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不耐烦,但她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了客厅。看她反手关上了门,达格利什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咖啡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奥利弗对咖啡很挑剔的话,她可能需要先将咖啡豆研磨成粉,那会耗费一些时间,但是如果她不打算搞那么麻烦的话,那他充其量只有几分钟的私谈时间。

他开门见山地问特雷姆利特:“为奥利弗先生工作是什么感觉?”

特雷姆利特抬起头,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说些什么:“他不太容易接触,但是,话说回来,他为什么非得平易近人呢?我的意思是,他没有把我当成知己,有些时候又很不耐烦,但是我不介意。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为他工作了十二年,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在他雇用我之前,我是位自由文字编辑,主要为他的出版商工作。因为我经常生病,所以很难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我帮他编辑了一本书之后,他见我做事认真细致就决定给我一份全职工作。他付钱送我去夜校学习电脑。能够每天为他效力对我而言是一份殊荣。T.S.艾略特写过一段话,用来诠释他似乎再合适不过。而把人们始终留在一场跟语言和涵义做无法容忍的扭打中[2] 。人们都说他是当代的亨利·詹姆斯,其实不然。詹姆斯的作品中都会出现一些复杂的长句,在我看来他用它们掩盖了事实。而南森·奥利弗却揭示了真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我无法想象没有他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达格利什轻声问:“你帮他到什么程度?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跟你讨论过作品的进展情况,他想做些什么?”

“他不需要我的帮助。他是个天才。不过,有时候他确实会说一些——大概有关一些情节——你相信吗?在你看来合理吗?我会告诉他我的看法。我觉得他不喜欢勾画故事情节。”

能找到这样一位真心热爱文学、感性程度与之旗鼓相当的助手,奥利弗是何其幸运,在协助比自己出色的人时,他或许乐意看轻自己的小才华。他的悲伤很真诚,达格利什很难将他视为是杀害奥利弗的凶手。尽管如此,达格利什也曾见过哀伤程度可以与之匹敌的凶手。悲伤,即便是出自真心,也是一种最具欺骗性的情绪,最为复杂难懂。有些人可能会为失去某个人的才华而哀痛,却同时为他本身的死亡弹冠相庆。然而,焚烧校稿就完全不同了。这个举动透露出对这份工作本身的憎恨以及一种褊狭的气量,他在特雷姆利特身上找不到这种迹象。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在为了什么而哀伤——是痛心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还是心疼那摞饱含了一位杰出作家才智的样稿被付之一炬?他无法体会那种哀伤,但确实能体会那腔义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