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5页)

那人仍然没有停步,他走上台阶穿过门廊打开大门走了进去他跟了进去然后是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从明亮的外边走进来门厅显得挺阴暗几乎是黑乎乎的他已经能够闻到那种他长这么大从未怀疑过总认为任何有一点黑人血统的人居住的地方必定会有的气味就跟他相信所有姓莫里逊的人都是循道公会的教徒一样,再往里走是一间卧室:一片光秃秃的磨损了的相当干净没有上过油漆也没有地毯的地板,房间一角隐约可见一张巨大的有华盖的床,可能是从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家里搬来的,上面铺着色彩绚丽的百衲被,还有一座破旧的大急流域生产的廉价梳妆台。此外一时就看不见别的了或者至少不大有什么别的东西;要等到后来他才注意到——或者想起来他看到了——那凌乱的壁炉台上放着一盏有手绘花卉灯罩的煤油灯和一个塞满了拧成麻花形的报纸做的纸捻的花瓶,而壁炉台上方挂着一份平版印刷的三年前的彩色日历。画面上波卡洪塔斯[8]穿着苏人或奥吉布瓦人部落首领穿的打绉裥的带流苏边的鹿皮服装背靠一道以几何图形布局的柏树花园上方的意大利大理石栏杆站着而床对面的幽暗角落里有一幅彩色平版印刷的双人肖像画,镶在一只描金木制阔边镜框里搁在一只描金画架上。但这肖像他当时还根本没看见,因为它在他的身后,而他现在看见的只是那炉火——那用泥抹的粗石砌烟囱下,有根垫底的烧了一半的大木柴在灰色的灰烬里红彤彤地闷燃着,炉火边摇椅里有样东西,他在没看到脸以前以为是个孩子,后来他停下来好好地看了看她,因为他正想起了舅舅告诉他的关于路喀斯·布香或至少跟他有关的另外一件事情,这时看着她,才第一次意识到那男人年纪究竟有多大,必定有多老——这个身材娇小几乎像洋娃娃大小的肤色比那男人黑得多的老妇人,披着披肩,戴着围裙,头上包着一块一尘不染的白布,上面是一顶带有某种装饰品的染色草帽。但他想不起来舅舅说过的话,或告诉过他的事情,后来他连他曾经记得舅舅告诉过他这件事都忘记了,如今,自己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壁炉前,爱德蒙兹的童仆正在用劈开的木柴和松木片把火烧旺起来,而艾勒克·山德蹲在地上拽掉湿透了的靴子,然后脱掉他的裤子,他站起来脱掉了外套和毛衣和衬衣,他们两人都得在那男人的身前身后甚至脚下躲闪着,而他叉开双腿背对着火站在壁炉前面,仍然穿着橡皮套鞋,戴着帽子,只脱掉了羊皮外套,随后那老妇人又站到他身边来,比只有十二岁的他和艾勒克·山德都要矮,她胳臂上搭着又一条色彩绚丽的百衲被。

‘全脱光。’那男人说。

‘不我——’他说。

‘脱光。’那男人说。于是他把湿漉漉的连衫裤也脱了然后他又坐在现在变得明亮而火苗乱窜的炉火前面的椅子里,裹在百衲被里像个虫蛹似的,而且完全被那不可能搞错的黑人气味所包围——那气味要不是由于他在现在可以用分秒计算的时间里将发生一些事情他到死都不会考虑不会琢磨也许那气味并不真的是一个种族的气息甚至也不是贫困的气息而也许是说明一种情形:一种思想;一种信念;一种接受,消极地接受了他们因为自己是黑人所以不应该有可以适当或经常洗涤的设备的思想甚至不应该经常洗涤沐浴的思想即使在没有洗涤设备的情况下;事实上人们更希望他们不接受这种思想。然而那气味现在毫无意义或者一时还没有意义;还要再过一个小时那事才会发生还要再过四年他才会明白那件事的余波有多深远对他有什么影响在他意识到,在他承认他已经接受了那气味以前他就已经长大成人了。所以他只是闻了那气味就把它置之不理因为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气味,他这辈子断断续续一直在闻这种气味而且还会继续闻下去:因为他这辈子相当一部分的时间是在艾勒克·山德的母亲巴拉丽的小屋在他们的后院里度过的他俩小时候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就在那里玩耍巴拉丽会在大屋两顿正餐之间给他们煮一顿饭食他跟艾勒克·山德一起吃,在两人的嘴里那饭菜的味道完全一样;他甚至不能想象这种气味消失了一去不复返的时候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他一直在闻这种气味,他还将永远闻到这种气味;这是他无法逃避的过去的一部分,这是他作为南方人所接受的传统中的十分丰富的一部分;他甚至不必去排斥那气味,他只是不再闻到它就像长期抽烟斗的人从来闻不到已经成为他的衣服和衣服上的扣子和扣眼一部分的冷漠而呛人的烟油味,他坐在那里裹在百衲被温暖而浓烈的气息里甚至有点瞌睡起来,听见爱德蒙兹的童仆和艾勒克·山德从他们靠墙蹲着的地方站起来走出屋时又有点清醒过来,但没太清醒,又陷入被子温暖浓烈的气味而那人还一直站在他前面,背对着炉火,反背着双手,跟他从小溪里抬起头第一次看见他时完全一模一样,只是两手紧握着,没有了斧子和也没有了羊皮袄,那人穿着橡皮套鞋和黑人穿的退了色的工装裤不过工装裤的前胸横挂一条挺粗的金表链他们走进房间不久他觉得那人转身从凌乱的壁炉台上取下一样东西放进嘴里后来他看到那是什么东西:一根金牙签,就像他亲外公用的那种:那顶旧帽子是手缝的海狸皮做的像他外公花三四十块钱一顶买来的那种,帽子不是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而是有点歪斜帽子下面的面孔肤色像黑人但鼻子的鼻梁很高甚至有点弯钩从那脸上望出来的神情或者说从脸后面望出来的神情不是黑人的也不是白人的,一点都不傲慢甚至也不是蔑视:只是不容置辩说一不二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