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9页)

现在他们可以看见广场了,也是空荡荡的——那圆形露天剧场似的没有灯光的商店,那白色铅笔似的细长的邦联战士纪念碑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庞大的县政府大楼,楼体顺着圆柱巍然上升至四个暗淡的钟面每个钟面由一个灯泡照明跟那四个由机械固定的企求与警告的呼喊相比给人以萤火虫的荧光似的一种不调和的感觉。接着他们看见了那座监狱就在这时候,随着在广袤的夜空下和空旷的小镇上显得既渺小却又目空一切的耀眼的明晃晃的转着圈的灯光和马达的轰鸣,一辆小汽车从不知什么地方冲了出来绕着广场转起圈来;从汽车里传出一个尖厉的声音,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没有词语,甚至不是呼喊;一个既意味深长又毫无意义的尖声怪叫——汽车绕着广场飞驰,绕完圈子后又向着那茫茫来处返回去灯光和轰鸣声渐渐地消失了。他们拐弯进入监狱。

监狱是用砖盖的,四四方方,比例匀称,正面有四根带浅浮雕的砖砌的柱子,屋檐下甚至有砖砌的飞檐,因为这座监狱很古老,是在人们即使造监狱都肯花时间精雕细琢的时代建造的他记得舅舅曾经有一次说过真正记录一个县、一个社区的历史的建筑物不是县政府大楼甚至不是教堂,而是监狱因为不仅那些涂写在墙上的谜一般的被遗忘的首字母和词语甚至只言片语是表示挑战和控诉的呼喊就连那一砖一石本身都饱含一些早已化为尘土没有痕迹不再被人记得的心灵所竭力承担或不胜重负的痛苦与羞耻与悲伤,不是在溶液里而是在悬浮液里使这些痛苦羞耻悲伤保存得完整永恒有力量不可摧毁。这个说法对这座监狱来说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它跟另外一座教堂是镇上最古老的建筑物,县政府大楼和广场上或广场里其他一切东西都在一八六四年[30]一次战役后被联邦占领军烧成瓦砾。因为在门上扇形气窗的一块玻璃上刻着一个年轻姑娘的单名,是她自己亲手在那一年用金刚钻刻的,有时候一年里有那么两三次他[31]会走到平台上去看看这个名字,这个现在在外面看是反写的因而显得神秘的名字,不是为了感受过去而是为了再一次体会青春的永恒、不朽与不变——当时看守的一个女儿的名字(舅舅对每件事情都有所解释不是用事实而是用早就超越了干巴巴的统计数字而变成某种更为动人的东西因为那是真理:真理动人心弦跟那只不过是可以被证明的信息所表达的一切毫无关系,舅舅也曾告诉过他:当年密西西比这一部分还年轻,作为一个城镇一个居民点一个社区还不到五十年,所有那些在若干年前——那时间几乎都及不上最老的长者的一辈子的年限——来到这里的人为获取这土地而齐心协力地工作,既干了不起的工作也做低下卑贱的粗活不是为了报酬也不是为了政治而是为了给子孙后代构建一片土地,所以那时候一个人可以在做监狱看守旅馆老板钉马掌的或卖蔬菜的同时又是律师种植园主医生牧师心目中的绅士)那天下午那看守的女儿站在那扇窗户边上望着一支邦联军部队的残兵败将穿过小镇往后撤退,突然她的目光越过空间跟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正率领其中一支残缺不全的连队的中尉的目光相遇,她没有也把他的名字刻在玻璃上,这不仅因为那时的姑娘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也是因为她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六个月以后他会成为她的丈夫。

事实上,由于一楼前面有一排带矮护墙的木质长廊监狱看上去仍然像一栋住宅。但长廊上方的砖墙上除了那唯一的高高的装着横档的长方形外没有任何窗户他再一次想起现在看来仿佛属于跟尼尼微[32]一样的死亡时代的星期天的夜晚从吃晚饭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看守关上灯对着楼上大声吼叫要他们闭嘴为止,那柔软灵活的黑手总放在满是污垢的横档的空隙里而圆润的无忧无虑的毫无悔意的嗓门对着聚集在下面街上的穿着厨子或护士围裙的女人和穿着从邮购商店买来的艳丽而俗气的服装的姑娘或还没有被捕或曾经被捕但前一天已经获释的年轻人大喊大叫。然而今天晚上没有这种景象了甚至连洞口后面的房间都一片漆黑虽然现在还不到八点钟他能够看见,能够想象他们也许并不一定缩成一团互相偎依但肯定挤在一起,彼此挨得很近不管他们的身体是否真的靠在一起而且肯定都十分安静,今天晚上不会放声大笑也不会说话聊天,只是坐在黑暗里注视着楼梯口因为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对白人暴民来说所有的黑猫都是灰色的不仅如此他们还总是懒得好好数一下。

然而监狱的前门是敞开的,对着街道门户大开这他即便在夏天也从没看到虽然底层是看守的住房,有个人坐在一把向后斜靠在后墙上的椅子上使他能面对大门一览无遗地看到大街,这个人不是看守甚至也不是县司法行政长官的副手。因为他认出他来了:是住在离镇两英里的一个小农场里的林区最优秀的猎人、全县最出色的神枪手、最了不起的捕鹿手威尔·里盖特,他手里拿着孟菲斯今天出版的报纸有彩色连环滑稽漫画的那一版坐在翘起的椅子里,斜靠在他身边墙上的不是那把他用来杀死过连他自己都记不得确切数字的野鹿(还有奔跑的兔子)的来复枪而是一支双管猎枪,他显然在既不放低又不挪动报纸的情况下早已看见他们而且在他们还没有走进大门就已经认出他们了,现在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沿着小道走过来走上台阶穿过长廊走了进去:正在这一刻看守本人出现在右边的一扇门的门口——一个脾气暴躁衣冠不整腆着一个大肚子满脸烦躁焦虑愤慨的男人,他腰上围着一条子弹带上面挂着一把笨重的手枪,看上去跟一顶丝质礼帽或五世纪时戴在奴隶脖子里的铁制领圈一样又别扭又不合适,他一面关身后的房门一面已经对着舅舅大声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