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8页)

‘按喇叭呀。按得把他们都赶开。’于是他发现那根本不是笑声或者说并不完全只是笑声那声音跟笑声差不多但内涵更多更费力似乎更难发出来而且他越是觉得它费力听起来费劲他就越来越不记得他笑的是什么他的面孔突然湿了不是有一股水流而是好像一种喷涌而出的清水;总而言之,他坐在那里,挺大的一个家,三个人中块头第二大,他比他母亲要比舅舅比他大得多,快十六岁了几乎是个男子汉了但因为汽车里有三个人挤得他没法不感觉到一个女人的肩膀紧靠着他她瘦削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他坐在那里像个挨了打的孩子还没有得到足够的警告来停止哭泣。

‘他们跑了。’他说。

‘开啊,该死的,’他母亲说,‘绕过他们。’舅舅照办了,在街上逆行而且开得很快,速度几乎跟他早上前往教堂一路紧迫县治安官的汽车时的速度差不多;这并不是因为他母亲曾合情合理地解释说既然他们大家都在镇上都在想尽办法离开广场那就不会有人从街的那一边对着广场开过来这只是因为有个人跟你一起坐在车里即使她并没有开车这就是你所要做的一切:想起来从前有一次他们坐在一辆汽车里舅舅开的车,舅舅说:

‘好吧,我该怎么办,闭上双眼使劲踩变速器?’他母亲说:

‘你看见过多少次双方都是女人开车而彼此相撞?’舅舅说:

‘好吧,说得好,也许那是因为她们中间有一辆车昨天给个男人撞了今天还在修车铺呢。’于是他不再看见他们只听见那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的长长的像生丝绸被撕裂时发出的摩擦声但不会给车胎留下痕迹也不会把道路划得一道道的,幸好房子也在汽车逆行的街的那一边因而把那摩擦声也跟他一起一直带进院子里现在他可以想办法对付那笑声了,可以把手放在那似乎使他笑了起来的不管什么东西把它放在阳光下让他可以看到它并没有这么可笑离可笑到让他母亲诅咒的地步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他说:

‘他们跑了。’但他马上知道他错了,即使就在他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时候他知道几乎已经太晚了,他飞快地穿过院子停了下来并不挣扎只是把胳臂抽了出来并且说:‘请注意,我并没有残废。我只是累了。我要上楼去我的房间躺一会儿。’接着对舅舅说:‘我会没事的。过十五分钟上楼来叫我。’接着停下脚步又转过身子还是对舅舅说:‘我在十五分钟之内会做好准备的。’又继续往上走这一次把它跟他一起[161]带进屋子甚至在他的房间里他还是听得见它甚至穿过拉下来的遮光帘通过他眼帘后面不断跳动的红光,终于他突然借着一只胳臂的力量也在他母亲的手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又一次对就在床脚竖板边上的舅舅说:

‘十五分钟之内。你不会不等我就一个人走了吧?你答应吗?’

‘当然答应,’舅舅说,‘我不会不等你就走的。我只是——’

‘加文,该死的,请你出去好吗?’他母亲说完又接着对他说‘躺下’而他就躺下可那声音还在甚至穿过那手甚至即便有手挡着,那又窄又细清凉的手掌但太干太粗糙也许甚至太凉,他头上那干燥滚烫粗粝的感觉要比放在上面的手好受得多因为至少他到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他已经有了很长时间了,甚至还摇了摇头但没有机会摆脱那纤细的狭长的战无不胜的手掌,就好像你无法通过晃脑袋来摆脱一个胎记现在那玩意儿[162]甚至不是一张脸了,因为他们都是背对着他但那是一个后脑勺,是一个大写的脑袋[163]的集成的后部一个脆弱的装满玉米粥的球像鸡蛋一样不堪一击但它那不是冲向他而是离开他的和谐一致性却十分可怕。

‘他们跑了,’他说,‘他们都不给他[164]买一包烟叶来表明他们原谅了他,为他们的良心节省了十分钱。’

‘是的,’他母亲说,‘就随他们去吧。’好像在告诉一个一手抓着悬崖挂在半空中的人就那样抓着:他现在什么都不要就想放开一些把他所残存的那一点‘无’放入睡眠之空无中去昨天夜里他想睡觉也睡得着可没有时间,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睡觉也有的是世界上的时间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据人们所知或许是今后十五天也许是十五年因为现在谁都没有办法只能希望克劳福德·高里会决定进城来找到县治安官说好吧是我干的因为他们有的只是路喀斯·布香说过文森·高里不是被点四一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打死的换句话说反正不是他路喀斯的点四一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还要看巴迪·麦卡勒姆会不会说是的我在二十五年前跟克劳福德·高里换过一把德国货自动手枪;他们甚至都没有文森·高里可以让孟菲斯警察局派来的人看一下说是什么样的子弹打死他的因为县治安官已经让老高里把他带回家把流沙洗干净准备明天重新下葬:这一次汉普敦和舅舅可以在明天夜里上那儿去把他再挖出来)只是他忘记了怎样入睡:也许是这么回事,他不敢把他所残存的那一点‘无’放入无之中:其实那也是空无:没有可以记忆的悲伤也没有怜悯甚至没有羞耻的感受,没有通过怜悯和羞耻得到净化的对人的永不消亡的企盼所做的解释相反有的只是一个老人对他来说悲伤不是他自己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只是他被杀害的儿子把一个陌生人的尸体扔到他背上的一个暂时的现象不是为了安抚他那一声无声的谴责的呼喊不是为了怜悯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公正而只是为了肯定他找到了错误的那一个尸体,高高兴兴地毫不窘迫地高声喊道:‘对,是那个该死的蒙哥马里,要不是他我就该下地狱了。’还有一张大写的脸;他并不期望有一股赎罪的洪流会把路喀斯·布香从牢房里拥出去举得跟肩膀一般高为了他那正当的辩护和胜利的时刻把他放在那个邦联纪念碑的底座(也许放在邮局大楼阳台上飘扬的国旗旗杆的下面更好一些)就跟他从不指望他自己和艾勒克·山德与哈伯瑟姆小姐会有此殊荣一样:他(本人)不仅不要这一切而且不可能接受这一切因为那将取消和改变总体中他所做的那一部分那是应该匿名的否则就毫无价值:他当然也愿意在他的时代在人类留下他的痕迹但仅此而已,不多于这一点,在地球上留下他所做的那一部分的某些痕迹,而且是谦卑地,甚至谦卑地等待着期望着,甚至并不是真正地希望任何东西(当然那就是一切),除了他自己的但也是一次隐姓埋名的机会完成一件充满激情的勇敢的严肃的事情并不只是在人的恒久的历史而且是进入这个历史并值得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的事情(谁知道呢?也许甚至给历史的勇敢而激情的严肃性增添一个没有姓名的小点)作为他感谢自己能在历史中有一席之地的表示,要的只是这一点甚至并不真正抱有希望愿意接受因为他不配所以他错过机会的事实,但他肯定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种样子:——不是挽救一条生命免于死亡甚至也没有挽救一个死亡免于耻辱与不光彩甚至更没有暂时中断判决,只是仅仅是很不情愿地不提一个日子;不是由于自己可耻的取消才感到耻辱不光彩,不是因为记得了谦卑和骄傲而得到升华与谦卑,不是对骄傲勇气和激情的骄傲更不是对怜悯的骄傲,不是骄傲严肃与悲伤,而是由于严肃所得到的东西使严肃变得低下,勇气与激情因它们所必须面对的事情而受到玷污;——一张大写的脸,他的亲人和家乡他的人民他的血脉综合而成的大写的脸他自己的脸他的欢乐骄傲与希望一直是他能配得上他们可以提供一个一致的不可粉碎的联合战线以面对黑夜的墨黑的深渊——一张可怕的不贪婪的什么食物都吃的脸甚至并不是不知足的大写的脸不是垂头丧气的甚至并不是受到挫败的,不在等候也不在等待甚至根本不需要耐心因为昨天今天明天就是现在:不可分割的、同一的[舅舅也这么认为,早在两三年或者四五年前就预料到这一点如同他预料到其他一切事情一样,随着他自己越来越长大像个男子汉他发现舅舅预料的都是真的:‘所有一切都是现在,你明白吗。昨天在明天来临以前不会过去而明天在一千年以前就开始了。对每一个十四岁的南方男孩来说,并不只是曾经一次而是任何他想要的时候,1863年7月[165]的一个下午还不到两点钟的这个时刻总是存在:各旅士兵都进入了铁路栏杆后面的位置,树林里的枪都上了子弹做好准备卷着的旗帜也已经打开准备高举招展戴着长长的上过油的鬈发的皮克特[166]本人也许一手拿着他的帽子一手拿着剑正在向山上望去等待着朗斯特里特[167]下命令此时胜负未决,那事[168]还没有发生,甚至还没有开始,面对那阵地和那些使得加尼特肯珀阿姆斯特德和威尔科克斯以及更多的人显得很重要的形势,它不但没有开始而且还有时间不去开始然而它就要开始了,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一点,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了押下了太多的赌注那时刻甚至并不需要一个十四岁的男孩来想#这一次。也许这一次##有这么多东西要失去也有这么多东西可以获得:宾夕法尼亚、马里兰[169]、全世界、华盛顿金色的穹顶本身及其绝望的难以相信的胜利成为那孤注一掷的赌博、那两年前押下的赌注的最后的点缀;或者对于任何一个即便是驾驶过一个用缝缀的布帆的帆船的人来说,1492年那个时刻[170]当某个人心想#就是它了##:那无法开倒车的绝对边缘,是马上掉转船头回家还是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行驶不是找到陆地就是从世界那轰鸣的边缘掉下去。一个细小的声音,我年轻时代一个有见识的敏感的女诗人说过#倒翻的茶水随茶叶而去,每天夕阳西下而死亡##:一个诗人过分夸张的说法但常常反映真理只是把真理上下里外颠倒了过来因为那镜子的无心的操纵者[171]忙于他的事情忘了镜子的反面也是玻璃:因为如果诗人做的话跟诗行相反昨天的茶水和昨天西下的夕阳都跟从明天那无穷尽的走廊刮来的零散的不可摧毁的并非不能溶解的渣滓纠缠在一起而无法分离,刮进我们将要穿着走路的鞋子甚至刮进我们将不得不(或努力)躺在其中的被单[172]:因为你无法逃避,你不能逃脱;那追逐者才是在奔跑的人而明天的夜晚只不过是又一个为昨天的疏忽和遗憾而挣扎的漫长的不眠之夜。’]:他们[173]置之不理的根本不是一个死亡甚至也不是对路喀斯而言的死亡而只不过是一个路喀斯,上万个桑博之神的化身中的路喀斯他们不管不顾地四处乱跑甚至不觉得自己像耗子似的穿过了洞口穿过了断头台的槽沟直到一个并不在意的时刻那并不留心的并非故意的并不在乎的屠刀落了下来;明天或者说至少在明天或者说至多在明天这一次也许会在天使不怕十六岁的黑孩子和白孩子还有一个快要八十岁的老处女的地方进行干预;他们奔跑,逃窜甚至不是为了否定路喀斯而只是为了不必让杂货店的勤杂工给路喀斯送一罐烟叶完全不是为了说他们很抱歉而是为了不必大声说出来他们错了:长长的一个纵身踢开那悬崖[174]慢慢地向上向上进入其中已经听见了,只是那最微弱的声响现在听见了注意倾听了,他一时还没有翻身甚至还没有睁开眼睛又躺了一会儿倾听着,然后才睁开眼睛然后在彻底完全绝对的安静(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只有黑暗的呼吸和树蛙与虫子的声息)中看见舅舅在踏脚板外灯光下的侧影:没有逃跑也没有否定在这一刻甚至没有急迫无论是在屋外或屋内或是那细小的多种多样的动物发出的声响和夏夜的广袤无边的伸缩张弛的上下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