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6/18页)

直到下午五点,她的临时老板仍未回来。于是,罗宾自作主张,决定回家。她哼着曲子填好考勤表,然后穿上风衣——扣纽扣时情不自禁地唱了出来。她锁好办公室的门,并通过投信口把备用钥匙塞进门内,然后小心地走下金属楼梯,回家去见马修。

下午,斯特莱克去伦敦大学联合会(ULU)冲了个免费澡——他脚步坚决、面带微怒地走过大楼接待处,所以没人盘问他或要求他出示学生证。冲完澡后,他在咖啡馆吃了一个不太新鲜的火腿卷和一根巧克力棒,然后双目无神地逛了几家廉价商店,逛完一家,抽一根烟。因为现在无家可归了,为解决食宿问题,他用布里斯托给的钱买了点生活必需品。傍晚时分,斯特莱克出现在一家意大利餐馆里,餐馆后部的吧台边堆着几只大箱子。他不停地喝着啤酒,最后几乎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消磨时间。

直到将近晚上八点,斯特莱克才回办公室。在他看来,这个时间的伦敦最迷人:忙碌的一天结束了。酒吧的窗户透出灯光,犹如无数珠宝,令人感到温暖。街上到处洋溢着生命。路灯下,就连历经沧桑的古建筑竟也变得善解人意——斯特莱克背着用箱子装着的折叠床,在牛津街上一瘸一拐,蹒跚而行,见此情景,那些古建筑似乎在柔声安慰他:不要难过,我们见过不少像你这样的人。毕竟,这座拥挤的古城里跳动着七百五十万颗心,而其中,有很多颗心远比他的心疼痛。斯特莱克疲惫地走过一家家打烊的店铺。走着,走着,头顶的天空逐渐变成靛蓝色。想到广阔的天地间,自己只是无名过客,他感到轻松了一些。

斯特莱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金属楼梯把折叠床搬上三楼。到达刻着自己名字的玻璃门前时,他的右腿末端早已疼痛难忍。他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到左脚上,歇了一会儿,同时对着玻璃门大口喘气,并看着玻璃门逐渐结起水雾,变得模糊不清。

“你这头肥猪!”斯特莱克大声骂道,“你把老恐龙累死了!”

他擦了把额头的汗后,打开玻璃门,把购买的各种东西拖进办公室,然后走进里间,挪开办公桌,搭起折叠床,打开睡袋,最后拿着新买的劣质烧水壶,去办公室外面的厕所里接水。

晚餐是一盒泡面。斯特莱克之所以选择泡面,是因为泡面令他想起当兵时吃过的干粮——速热脱水食物和临时住所似乎总是密不可分。在商店里,无家可归的他下意识地拿了盒泡面。水烧开后,斯特莱克泡开脱水意大利面,然后坐在办公椅上,用从伦敦大学联合会咖啡馆拿的塑料叉子吃了起来。从一楼的十二号咖啡吧,传来阵阵坚决而有力的吉他声。他吃着泡面,听着吉他,俯瞰夜幕下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街道尽头的路口,回荡着车辆驶过的呼啸声。

斯特莱克睡过更差的地方:在安哥拉的多层停车场躺过石子地面;在炸毁的金属厂搭过帐篷——经过一晚上,嘴巴和鼻子里全是煤烟,次日早上活活咳醒;最差的,要算儿时住过的社区宿舍——那个宿舍位于诺福克,阴冷潮湿。母亲不顾他和他同母异父的妹妹百般不愿意,硬是带着他们住进那个宿舍。当时,他八岁,那个妹妹六岁(他有好几个同母异父的妹妹)。斯特莱克仍记得躺过几个月的医院病床——简陋但舒适;跟着母亲偷住过的各种地方;部队训练时,严寒天气下露宿过的树林……里间办公室只有一盏没有灯罩的灯。灯光下,新买的折叠床显得非常简陋,但无论多么简陋,比起上述的所有遭遇,能睡这张床仍算得上奢侈的享受。

通过购买生活必需品和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活需要,斯特莱克觉得似乎回到了熟悉而亲切的部队:没有质疑或抱怨,只有服从。吃完泡面后,他扔掉泡面盒,接着打开台灯,坐到罗宾的办公桌旁。

斯特莱克准备把白天获得的资料整理成一个文件夹,于是摆出各种东西:一个精装文件夹、白纸、一枚金属夹,跟布里斯托谈话时做记录的笔记本,从托特纳姆酒吧带来的那张宣传单,布里斯托的名片……突然,他发现办公桌的各个抽屉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变得一尘不染,用过的空杯子连同杯里的残渣不见了,整个办公室还有一股淡淡的碧丽珠[1]香味。他略感好奇,打开放零钱的罐子,发现里面有张字迹工整而优美的纸条。纸条是罗宾写的,说她垫付了四十二便士,用来买巧克力饼干。斯特莱克掏出钱包,从布里斯托给的钱中抽出四十英镑,放进罐子,想了想又数了四十二便士的硬币,搁在最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