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萝卜案 第十八章 鬼(第2/4页)
柳七正震惊于马哑子的死,忽见张用变了个人,说出一串马屁话,不由得暗暗吃惊,没料到张用竟是这等卑颜附势之人,心里顿生鄙夷。但再一细瞧,张用低着头,嘴角微露出一丝笑意。他这才恍然,张用又是在戏耍。那个程介史却挺背沉脸,摆出威严,傲然接纳,根本没有察觉。
“草民能否央告一件事?”张用又问。
“什么?”
“草民知道杀害那箍桶匠的凶器藏在哪里,能否恳请程介史派个人去取?”
“藏在哪里?”程介史一惊。
“草民若没猜错的话,那箍桶匠身子前头、桌板底下木缝里应该插了把刀。”
“哦?你如何知道?”
“此事能否容后再禀?”
柳七听了越发吃惊,胡小喜只说了三两句,张用又能猜出凶器下落?
程介史则盯着张用,犹疑片刻,回头吩咐那个大板牙小吏:“你立即回青林坊去查查看。”
那小吏忙点了点头,掉转驴头,向回赶去。
张用又躬身道:“请程介史进店,听草民细禀。”
程介史下了驴子,走进店里,坐到靠里一张椅子上,那板肃仪态,仿佛一位高官一般。柳七和其他人跟着张用走了进去,围站在店里各处空地上。
张用站在店中间,又朝程介史躬身一拜,随即直起身,脸露笑意环视众人,像是个说书人一般,从腰间抽出那把团扇,轻摇两下,这才开口说道:“讲这萝卜案之前,得先说一段前缘。话说三年前端午那天,天降暴雨,黄河决堤,顷刻间便淹没澶州顿丘县。数千人户中,有九个人扒上一只木筏,侥幸逃生。他们分别是裱画匠麻罗、泥炉匠江四、帮厨解八八、面匠唐浪儿、箍桶匠马哑子、卖肥皂团的郑鼠儿、轿夫乌扁担、砧头匠田牛、猫窝匠柳七……”
柳七听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一颤,顿时有些不自在。
张用却一眼都没瞧他,继续笑着讲:“接着,这九人又救上一人,那人是个豪户子弟,名叫黄三奇。这黄三奇身背银两,却向那九人谎称是萝卜。又为人骄横,惹怒了那九人。那九人便合力杀了他,分了他身上十锭大银,并结拜为兄弟,号称‘顿丘九虎’,一起来到京城。这便是萝卜案前因。”
“这前因你是从何得知?”程介史抑住惊讶,冷冷问。
“只是机缘巧合,无意中得知。”
“那凶手是谁?”
“鬼。”
“鬼?”
“嗯。世间万鬼,皆由心造。杀了人、劫了财,心中自然有愧,这‘愧’字便是心中之鬼。这九个人,心里各藏了一只鬼。只是,虽都名为鬼,其实面貌各不相同,有怯鬼、有怨鬼、有暴鬼、有堕鬼、有耻鬼。
“不敢直面心中之愧,不愿被它纠缠,便生出避逃之心。但这鬼一旦生根,便如影随形,终身难逃。于是——性懦者便臣服于鬼,甘被驱使,是为怯鬼;性狭者,自己敌不过这愧,便转而归咎于人,由此生成怨气,或怨人、或怨世,是为怨鬼;性强者,被这愧激怒,化为暴虐之气,有善根者虐己,无善根者虐人,是为暴鬼;性弱者,无力应付这愧,便索性堕落自弃,或厌世消沉、或玩世不恭,是为堕鬼;唯有性直者,能直面心中之愧,生出羞耻之心,知耻而后勇,以悔过之心,行向善之举,赎已犯之罪,是为耻鬼。”
其他人听着,多少都有些茫然发怔,柳七的心却像是被重锤一锤锤中,他知道自己心中那只鬼是堕鬼,让他日益厌世消沉。
程介史却有些焦躁:“我不是来听你歪扯,凶手究竟是谁?”
“呵呵,若无前因,何来后果?程介史既然心急,我便先奉上果子。杀唐浪儿的,是里头躺的那个解八八!”
“啊?”屋里众人全都惊呼起来,柳七更是震惊莫名。
“这解八八,他心里藏的便是只暴鬼。他生性梗硬,不知该如何对付心中之愧,便生出暴怒之情。只是他天性还算朴直,并没有将这暴怒发泄于人,转而自惩自虐,不停做活儿,用劳累责罚自己。一张桌他擦几遍都不够,挑水能将瓢盆碗盏全都注满,明知自己不是学厨的材料,却执意苦学,劝都劝不转。至于唐浪儿,心里藏的则是只堕鬼。他生性虚浮,知道自己抹不去这愧,便放任自流,自甘堕落,玩骗妇人。”
程介史神色略缓,但脸依然冷沉着:“解八八为何要杀唐浪儿?”
“凡事有初因,有终因。好比房子倒塌,修造时若有隐患,或台基不稳、或梁柱不正,这是初因。一场地震,或遭受虫蛀,这便是终因。初因加上足够终因,便能让一座房子倒塌。
“解八八杀唐浪儿的初因来自三年前那场合伙杀人,当时第一个动手的是麻罗,他杀了那个黄三奇后,让每个人都必须补一刀。乌扁担第二个动手,接着是田牛、江四。而后,乌扁担将刀子交给唐浪儿,唐浪儿却转而塞进解八八手里,推着解八八先动手。解八八当时恐怕正在犹豫不定,但邪心已生,初因已在。被唐浪儿这一推,终因也至,便向黄三奇尸体扎了一刀。解八八心中暴鬼正生于此,被愧疚折磨时,自然会怨责唐浪儿,这便成了他杀唐浪儿的初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