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岳案 第九章 疯癫(第3/3页)
程门板接过簿录,望着王烩洋洋走开,心里又恨又愁。杀人,窃画,又没有人出入,也没有活口。这是一桩鬼案,从何查起?
他独自闷了许久,忽然想起了张用。前两桩案子若是凭自己,恐怕几个月都难查明,张用却三两天便轻易解开。萝卜案时他还无比嫉妒张用,到焦船案,便再没有气力嫉妒,生平头一回,他从心底里真正折服一个人。
他原先绝不肯服输,怕一旦服了输,便如泥人浸水,再难立起,更无气力往前走一步。然而,折服于张用,虽然沮丧,却并未瘫痪,心里反倒随之一轻,如同勒紧脖颈的绳索,忽而松开了一般,竟觉无比轻畅。这令他大为意外,也有些手足无措。
愣了半晌,他猛然想起那句禅宗公案:“谁缚汝?”也顿时明白,这么多年来,捆缚自己的,正是自己那不肯服输之执念。有如舟子撑船,若非要笔直前行,不许稍有回旋,自然处处吃力。水未为难你,风未为难你,全是你自己为难自己。
豁然大悟后,他不由得嘿嘿发出两声笑。由于多年未笑过,那声音极涩闷,如同一只笨牛从栅栏间硬行撞出。那两个门值和四个卫卒原本都呆站在一旁,听到这笑声,全都惊望过来。程门板回望过去,又嘿嘿笑了两声。那几人越发纳闷,程门板却浑不理会,转身离开那宿院,快步去寻张用。
张用见程门板站在院子中间,微咧着嘴,似笑又不似笑,模样极古怪,如同老木讷娶到了个浪媳妇一般。
他大为好奇,拱手笑问:“咦?程介史,是哪阵携花带雨、邀莺唤燕、催蜂送蝶的香风把您吹到寒舍的?”
程门板不但没有着恼,嘴反倒咧得更开,露出两排结实齐整白牙:“张作头,之前多有失礼,还请……还请海涵。在下……在下又……”
“又有新案子了?成!难得程介史放下泰山尊贵、沧海体面,我就再效一回力!”
“多谢张作头!”程门板忙拱手一揖,既笨拙,又诚恳。
“谢字不必,案子得难。”
“很难。能否请张作头跟在下去那案发地,去了才说得清。”
“好!”张用回头唤道,“犄角儿,你莫一个人在家里傻念呆嫌,一起去。”
三人随即出门,路上,程门板先将案情说了一道,又将仵作验尸簿录给他看。张用边走边细看过后,见萝卜案里不见的麻罗竟在这里现身,不由得笑起来。再听程门板连连提及这案子关涉到艮岳,他更是仍不住怪笑了几声。他与艮岳早有渊源,他这疯癫正是因艮岳而起。这世间,不必天网恢恢,一张小网,便能让人兜来转去。
张用自小放任难羁,却并不疯癫。四年前,艮岳开始兴建,天子命最宠信的宦官检校太傅梁师成监造。艮岳除去山水花木和楼殿馆阁,自然少不得桌几器物。梁师成便命后苑造作所一位殿头官寻见张用,委任他督造艮岳一应木器。
张用目睹“花石纲”因一人之奢而虐害万姓,早已厌极,哪里肯接这等助虐之任?然而,那时父母皆在,违抗此令,势必会激怒梁师成、遗祸给父母。他顽性一动,不等那殿头官说完,忽地装起疯来。他知道只胡言乱语、抖抖跳跳瞒不过,便怪叫乱跳到外面,当街脱下裤子,屙起屎来,引得众人又笑又骂。他偷瞅了一眼,那殿头官眼中仍有些疑色,得再加些力。他忽然想到,自己还从未尝过屎,不知除了臭,还有些什么滋味,便侧转身子,伸出指头蘸了一坨,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品咂起来。他这才知道屎味近于硫黄,有些苦、有些涩、有些麻,还有些辣口。四周的人越发惊怪,全都笑嚷起来,那殿头官惊得眼珠鼓胀。张用想,文章须足诗须扬,便又捞起一捧屎,朝街边的人跑去,请他们尝。那些人全都慌忙逃避,他大叫着追撵,闹得满街哄乱。回头一瞧,那个殿头官惊张着双眼,呆立在院门前。他心里暗笑,伸开黏臭双手,怪笑着朝那殿头官奔过去。那殿头官尖叫一声,疯母鸡一般急急逃走了。
张用不但轻巧避过了艮岳差事,更从中发觉一桩大乐趣:人人都被世间规矩捆住,若非逼不得已,谁都不愿也不敢挣破。那天他无意间跳出,顿感无比自在。往昔那些不当为、不能为之规矩,尽都化为虚影。众人笑他疯癫,他笑众人堪怜,如同家禽与飞鸟互笑。而且,众人一旦认定他疯癫,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再惊怪,也不敢禁管,因此,这几年他为所欲为,愈来愈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