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6页)

郑确点点头,呼吸急促起来,老三的眼神来回扫视,问:“左边还是右边?”

郑确抬眼,老三的耳洞在左边,他说:“右。”

老三的手指划过郑确的太阳穴,脸颊,最后压上他的耳垂,一点微凉的刺痛藏在他的指腹里。冷硬的金属破开皮肉,郑确抓着自己的袖子,眼睛里泛起一点泪: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痛还是为了离别,又或者两样兼有。尖刺撤出,换成更钝一点的痛,是那枚耳钉,细细闪闪的一点,像夏夜里低垂的一粒星。金属耳托从后面贴上肿胀的伤口,激得郑确一抖。郑确心里摇摇摆摆,听老三轻轻地说:“流血了。”

他一点都无所谓。

客厅的长桌上杯盘狼藉。虽然带着个不请自来的郑源,但姑娘一家子似乎并不介意,愣了两秒就把人迎上了桌。她自我介绍叫韩雀,因为妈妈叫杨寂,爸爸叫韩静之,取寒枝雀静的意思。听着挺文静的一家人,实则一个赛一个的爱笑爱闹,一顿晚餐热热闹闹地吃到了尾声,汪士奇已经自来熟到跟姑娘他爸推杯换盏,连郑源也喝了两杯,可口的饭菜和亲切的喧嚣,温热的酒气从小腹慢慢升腾上来,这种感觉倒是许多年没有过了。酒过三巡,看完了晚间新闻的女演员杀夫案专题报道,话题终于从电视画面转移到了汪士奇的工作上。

“哎呀,这种案子算什么,小汪就是当警察的,见过的杀人放火比这厉害多了吧!”孙老爷子把汪士奇的背拍得啪啪直响:“听说你也在办大案呢?怎么着?立功了没?”

“还好还好。”汪士奇摸着后脑勺傻笑:“现在这个案子挺复杂的,啊,说起来,跟阿姨的工作还有一点关系呢。”

“哦?是吗?”杨寂收拾桌子的手停了下来:“我一个当老师的,还能扯到你那去?”

“对啊。”汪士奇笑嘻嘻地冲郑源使了个眼色:“我们的案子里有个当事人,大概十二年前吧,应该是二十三中的学生,读到高一辍学了,女孩儿,挺叛逆的那种,名字叫做杜蔷薇,您有印象吗?”

“嘶……这个好像还真没有……”杨寂晃了晃花白的卷发:“我教过的学生我还是记得的,别的班的那就真不清楚了。”眼看着汪士奇脸上有点失落,杨寂忽然又补了一句:“不过……有个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

“哦?什么事?”

“前段时间也是看电视吧,新闻里扫过去的,说是高通广场死了两个人的那个……”

郑源的酒意一下子退了下去,他看向汪士奇,对方也坐直了。

“我当时看到那个女孩儿,总觉得特眼熟,像是我带过的一个学生,当时我还挺喜欢她呢,嘴甜,也会来事儿……”杨寂眯着眼睛,脸上是想不通的神气。

韩雀伸手拍了她妈一把:“都说是你看错了,名字都不一样。”她转过来对汪士奇抱歉地笑:“我妈就爱瞎扯,为了这事我还去网上搜了资料,人家根本不是读的二十三中。”

郑源忍不住插了嘴:“资料也不一定全对的。杨阿姨,那个人,你是说的徐子倩吗?”韩雀没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盯了郑源一眼,杨寂倒是直着嗓门笑嚷出来:“对对对!就她,哎,你别说,真是有点像的,他们偏说不像……我还有照片呢,你们等着,我给拿过来你们评评理。”

郑源盯着杨寂一溜小跑的背影,心跳莫名加速了起来。

熄灯后一小时,号房里传来均匀的鼾声。吴汇坐起身来,不打算再等了。

他好像终其一生也没能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念书的时候没人告诉他,以后大家并不会成为小说里的主人公,建功立业,名垂青史。长大了,都是蝼蚁一样的凡人,被生活的洪流推着向前,日复一日,再美好的愿景也抵不过干瘪沉重的现实。

“吴汇!还傻站着干吗!赶紧回去!”狱警“当当”地敲着栏杆,他提脚挪动,心里想着:我不叫吴汇。吴汇,只是一个花两百块买来的假身份证上的名字,他顶着这个名字过了好久,却从没有喜欢过它。

吴汇,误会。他的一辈子,说白了也就是一个误会而已。唯一穿透这层误会的只有那个记者,他知道这个人不一样,也许是他意外的柔软,也许是他毫无保留的坦白,又也许只是第一次见面,他接电话的时候流露的那一点属于普通父亲的日常而狼狈的神态。他接近了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面带鄙夷的,是切切实实地接近了他。如果不是自己最后的那一点执念,他甚至有点想要让他触及最深。比起那些只会一根筋跟他对口供的警察,这个记者要聪明得多,他只用一个问题就击溃了他:为什么?为什么你会为了他,走到今天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