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6/6页)

江南静静地走到床头,看了看妈妈:与上次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脸颊更加瘦削,眼球看上去都突出来了。

从5月开始,她的病情明显恶化。锁骨一带插着点滴管,鼻孔里插着氧气管。每次来,她身上的管子似乎都在增多;她几乎不能吃固体食物了。虽然还能自己上厕所,但恐怕很快就不行了。

“感觉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妈妈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没事。”

“和那些人相比,我没事。”

“那些人?”

“就是那些被岩浆吞没的人……”

“啊,真惨!”

“孝明,你看!”妈妈稍稍抬起手臂,指指电视,“过去,那山多美呀……”

电视里正在详细解说从去年开始的火山喷发的经过。当时画面中出现的是今年5月中旬的普贤岳。山顶上的灰白色熔岩盖像花菜一般,裂开无数细缝,向四周扩散。江南无法相信那就是自己孩提时代攀登过的大山。太奇怪了……

看着故土变得面目全非,不知妈妈当时是何种心情。

现在江南觉得——当时妈妈或许想到了自己被病魔所侵蚀的身体。前面她所说的“真可怜”那句话恐怕也是对自己讲的。

“恐怕回不了岛原了。”

过了一会儿,妈妈嘀咕了一句。江南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姨妈倒接过话头:“姐,不会的。等你病好了,火山也就不喷发了……”

“不可能!”妈妈躺在床上,摇摇头。

当天深夜,妈妈吐了很多血……

据说如果抢救不及时,就会有生命危险。主治医生告诉江南家人,她的病已经进入晚期,提出了几套治疗方案,供他们选择。

“尽量让她多活一天。”爸爸说道,“求您了,尽量延长她的生命。”

……真的好吗?

那样做,真的是为她好吗?

虽然江南觉得值得商榷,但看着紧咬嘴唇,闪着泪花的爸爸,他也无法提出异议了。

啊……妈妈。

回忆又跳跃到下一个场景……7月6日,星期六下午。那是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妈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管子。不要说自己吃饭、入厕,就连翻身都不行了。房间里充斥着说不出的味道——不知是臭,是甜,还是腥膻味。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江南坐在床边,直直地看着妈妈那憔悴的面庞。

不时地,她微微睁开眼。透过罩在口鼻上的透明氧气罩,能看见她的嘴唇颤动着,但听不清说什么。她没有睡,而是因为药物,意识处在朦胧状态。

即便江南冲妈妈说话,她也没反应。听不到吗?听到而没应答吗?无法应答吗?她那种状态甚至让人怀疑——她能辨认坐在这里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孝明吗?

妈妈突然睁大眼睛,无神地看着江南,慢慢地将右手放到嘴边。

“怎么了?难受吗?”江南站起身问道,她皱着眉头,低声呻吟着……

“要叫护士吗?”

她用右手将氧气罩从嘴边移开,江南想帮她重新罩上去,她缓缓地摇手,抗拒着。接着——

“让我死!”

虽然她呼吸无力,口齿不清,但江南还是听见她说这句话了。

“受够了,杀了我……让我舒服点。”

江南没有说“不要这么讲”、“振作起来”这类的话,他也无法说。他转过头,躲开妈妈的眼神,在那里呆呆地思考着。

——她为什么要活到这种样子?周围的人为什么要让她活到这种样子?!

江南原本就有的想法如同决堤一般,在心头扩散开。紧握的拳头上有着麻麻的凉意,胸口被压迫得很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为什么……对,妈妈她本人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完全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所以才会说“受够了”,所以才会说“让我舒服点”……

“……妈妈……”

现在只要把这个氧气罩挪开,只要把点滴管取走,只要把病房里治疗仪器的电源断开——不,更简单的是,只要用这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只要一会儿,只要一点点力量,一切都将结束。轻而易举就能马上结束。只要那样做……

江南只能清楚回忆到这里。

不知为何,其后的记忆断断续续……自己踉跄着穿过幽暗的走廊。护士们扭头,狐疑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等待电梯的老人,跑下楼梯时,皮鞋发出刺耳的声响;窗外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医院大厅里,不相识的人们熙熙攘攘。从医院的扬声器中传来中性的声音,反复叫着某人的名字。一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女孩孤零零地坐在门诊前的长椅上……当自己跌跌撞撞地冲出医院的时候,猛地站住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颊上带着几道泪痕。

外面下着雨。和普贤岳发生岩浆洪流那天一样,雨下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