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间谍是怎样炼成的(第2/3页)

间谍机构之间互设圈套,复杂多重的情节被这样的层层伏笔拆成碎片,散落在小说中人的观察、推测和判断之中。勒卡雷的间谍们总是在评估局势,评估自己和他人(同事或敌人)的关系,这倒给作者带来一种视角上的优越位置:叙述事件借由一双旁观的、片面的、一知半解的眼耳,一个不太重要的当事人,一个局外人,甚至是一个尚未明白世事的稚童。他们的听闻与真相隔开十万八千里,他们对事件的看法受到立场、地位和认知能力的局限,他们的心理活动还常常受环境的偶然因素影响,正确的判断总是被凌乱的潜意识活动打乱,他们的述说缺乏重点,耽于琐碎的细节,典型的“勒卡雷式错觉”在于:这些看似不相干的细节往往在别处得到证实,从而变成至关重要的环节。

作者让故事情节在不同人物的视角之间转移推进,造成一种“移步换景”的效果——叙述视角一旦转换,读者不得不向后回顾,重审态势。这不是在玩弄接力叙事技巧,也不是“罗生门”式地只设谜面不揭谜底,所有这一切都是在不断故布疑阵,层层制造心理-语言错觉,用叙述的圈套来掩盖读者亟待识破的谜底。比照写“间谍”的小说,勒卡雷的故事更是“间谍”写的小说——以资深间谍那种缜密多虑、动辄回头、步步为营的紧张思考方式来写的。勒卡雷用繁复的“叙述诡计”来叙述诡计。

《伦敦口译员》却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习惯于“勒卡雷式错觉”的读者难得地发现,我们只用十个小时就揭开这又一次国际化骗局的谜底。

叙述者“我”是一个口译员,自命不凡——这是那一行的入门级职业病,读者不信可去豆瓣网的“高级同声翻译小组”观摩,和小说中的“布鲁诺·萨尔瓦多”一样,那里的人也喜欢夸耀手里的多种语言证书,也看不起普通的笔译人士——那是退休军官和出租车司机都能干的活,任何愿意以千字七十英镑的价格出卖头脑的家伙都能干,这是关键所在;萨尔瓦多收入极丰,定期阅读男装杂志,定购新款杰尼亚套装。口译员的世界实行森严的等级制——握有五本证书的当然可以瞧不起只有一本的家伙,那是一个阶级金字塔,萨尔瓦多在塔尖上,他是顶级口译员,精通东刚果地区许多种语言,具备神奇的听觉天赋。这项职业技能让他有机会偶尔给英国情报机构打工。

业余特工很快遭到考验,一个临时搭建的“财团”要他担任翻译,声称要在东刚果的基伍高原上伸张正义和人权,策划旨在针对腐败政府的夺权政变——这一点尤其吸引我们的主人公,这与他的身世有关。当然预设阴谋论的间谍小说读者清楚地知道,“财团”总是不怀好意。这是萨尔瓦多的人生新课程。在勒卡雷秘密的特工圈子里,一个人最首要的生存技能是学会人格分裂,只有一个“自我”是不够的,“要学会在谎言中生活”——安德森老师告诫他。就像《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那个资深间谍“布兰德”说的: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你可以捞钱,作为一个资本主义者,你可以去搞革命。而这不过是布兰德本人对史迈利说的话,后来,当史迈利问吉姆,布兰德的左倾观点如何能跟他的“圆场”工作协调时,吉姆却说,他没有什么左倾观点,这里没有需要协调的东西。至于双重间谍比尔·海顿,你读到最后几乎分不清他到底属于哪个阵营——无论你把他看成哪种身份,他都是表面一套,暗地里却追寻全然相反的目标。

新晋间谍萨尔瓦多的职业生涯碰到了问题。他很快发现“财团”的真正意图,那并不是什么高尚的目标。勒卡雷写惯视欺骗和阴谋为等闲日常功课的老间谍,这一次显然是要花样翻新。萨尔瓦多不够机警,有些自怜,置身重大事件的阴险漩涡中心,他却老是心不在焉,浮想联翩。按他遇事随随便便的性格——“财团”当然研判过他的性格特点,很可能他会顺利通过这次“考验”,假如不是他自己的婚姻出现危机,或者假设他没有遇到这个黑皮肤的情人。他最后的选择显然受到这些因素的影响——这证明勒卡雷仍然对人性不敢抱有太高希望。第一人称的写法显然对勒卡雷有所限制,他本来最擅长的那种视角转换,这一次被固定在萨尔瓦多身上。好在他还有语言和听力天赋,这当然大大扩展了他的观察范围。我们一开始曾猜想,勒卡雷会不会利用萨尔瓦多的语言能力设置故事圈套,或者让他那双敏感度极高的耳朵发挥一些作用,但没有。勒卡雷的着眼点不在于此,这一次他要的不是那种老练的间谍,他想要告诉我们的是——一个老练的间谍是怎样炼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