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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边浏览着文件,边用眼角余光看到菲利普抬起了满是白发、梳理整齐的头。他对我身后的某个人微笑着,笑容温和、自信而又有点儿同谋的味道,因此要留神了。我听见哈贾的鳄鱼皮皮鞋踩在石板上的啪嗒声,顿时心烦意乱起来。此刻哈贾迈步的频率略低于一般人的步速。他漫步着走进了策划室,夹克敞开着,露出深黄色的衬里,派克笔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光滑的额发恢复得差不多了。在圣心避难所学校,你被伙伴们打了之后又想加入进去,你就得表现得轻松愉快。哈贾也受同一原则的指导。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插进裤袋里,屁股摇来晃去的。但我知道每一步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他往他的椅子走去,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看着我,咧嘴笑了。我身前放着文件夹,而且已经打开了,因此理论上我可以含糊一笑,继续阅读文件,但我没有这样做。他直盯着我,我直盯着他,我们的视线完全正面遭遇了。
我们盯着彼此,目光像是被锁定了,而且一直锁定着。我不知道我们的对视到底持续了多久。我猜那座邮局大钟的长秒针只移动了一两秒钟。之前我俩还只是怀疑彼此知道内情,但这次对视之长,足以让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他出的事了,反过来,也让我知道他知道我知道了。而且,对视也长得可让任何碰巧在观察着我们俩的第三人意识到,我俩要么是彼此传送性爱信号的同性恋,要么就是已窃知隐情的双方,但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暴突眼里没了以前那种张扬的神采,但在经历了那番折磨之后,为什么他眼里居然还是有些神采呢?他的眼光是不是在说:“浑蛋,你让我露馅了。”我在谴责他背叛了他自己,背叛了刚果吗?我已经花了过多的时间来思考何时向他出击,但到了今天,我觉得我们已经谨慎地相互认同。我们都是“混血儿”:我生而为混血儿,他所受的教育也是“混血”性质的。我们都已远离我们的归属地,轻易归属了他乡异国。
哈贾皱着眉头坐到座位上,发现了他的那份文件夹里隐隐露出的那个白色信封。他用拇指与食指的指尖掏出那个信封,哼了一声,当着任何可能注意他的人的面,漫不经心地打开了信封。他摊开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白纸,瞄了瞄上面大概是打印出来的两行字。我想那上面是以谨慎的措辞,让哈贾刚为自己及其父谈判争得的交易在法律上产生效力。我本以为他可能会向菲利普点点头,但他却懒得这么做。他将这张纸揉成一小团,准确地将它扔进墙角的一个瓷瓮里。他刚受过折磨,还如此精准,令人印象深刻。
“正中靶心!”他双手环抱着后脑勺,用法语大声说道。桌上的其他人宽容地笑出声来。
在此我不想描述那些特别艰难的谈判与没完没了的琐碎细节。各方代表们以此换得一种心态:在保护自己公司或部落的利益方面,自己很精明,比坐在旁边的其他代表更聪明。我任心态凭直觉游走,好像自动驾驶状态中的飞机,我把这些时间用来控制住大脑与情感,并用自己使得上的任何招数,比如,对哈贾碰巧在说的任何内容表现得漠不关心等,以驱散脑海里的一种想法,即我与哈贾或多或少“彼此知根知底”——这是给我们上一日安全课程的教官喜欢使用的词。私下里,我还想着哈贾可能受了内伤,比如说内出血了,但也尽力将这个想法挥之脑后。当哈贾提及穆旺加扎要付给他们正式酬劳这个敏感话题时,我消除了这种忧虑。“但是,先生,我有话要说。”哈贾像以前那样在空中挥舞着一只手臂,提出了异议,“有个方面要探讨一下,先生。请稍等一下。”他讲的是法语。而正由于说话人是哈贾,我对着毕雷矿泉水瓶呆板地翻译着。“这些数字明显很荒谬。我是说,扯淡!”他猛地转向他的两个伙伴,以寻求支持。“你们想像得出我们的拯救者就靠这个标准生活吗?我是说,你吃什么,先生?谁来支付你的房租,你的燃料费、差旅费与招待费?所有这些必要的花费肯定都是由国库支付,而不是用你的瑞士银行账户来支付。”
即使被哈贾激怒,怒形于色也不是恰当的反应。但是,塔比齐气得脸发青,不过他的脸本来就够青了。菲利普脸上还是带着微笑,而“海豚”代他的主人对哈贾的问题表示温和的认可。“只要我们尊敬的穆旺加扎是人民的选择,他就会像以前那样生活,也就是说,靠教书的薪水以及微薄的版税生活。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他表示感谢。”
费利克斯·塔比齐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看上去就像一个食人魔转型而成的唱诗班歌手。但他分发的不是圣歌,而是他所称的“我们的备忘录”——一张仅一页的换算表,里面列举了一系列设备。为了通俗易懂,我在此使用这些设备在真实世界里更为易懂的名称,比如铁锹、泥铲、镐、重型与轻型手推车之类。由于这些信息同时使用斯瓦希里语与法语,因此我能够跟房间里的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对这些词汇及其意义进行着哲学角度上的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