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下熙攘(第2/7页)
“是……”冯慎依言,只得怀着满腔疑惑,乘上后面轿子。
二人刚坐稳,众轿夫便甩开腿脚,飞也似地往前抬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冯慎只觉轿身一沉。他知是到了地方,等轿子落定,便揭帘而出。
映入眼前的,是一条热闹的街道,两侧旗幌招摇,四处货声迭响。街道尽头,立着一座土夯的城楼,正是那南路崇文门。
老北京话说:“内九外七皇城四,九个内门走九车”。九门中,各有各的司职。正阳门,走龙车;安定 门,走溷车;德胜门,走兵车;宣武门,走囚车;阜城门,走煤车;朝阳门,走粮车;东直门,走瓦车;西直门,走水车;而这崇文门所走的,正是那酒车。
崇文门下,铺一条“酒道”。大小商贩推车挑担,将成坛的佳酿,连珠价地运入城中。所经之处,糟醇沁脾、酒香扑鼻。
此处不光有美酒,各色货物,亦是琳琅满目。只因这里还设着税务衙门,总征入京榷税。衙署外,张贴有应税货项的榜文,不论行商坐贾,还是走卒贩夫,只要所携货物榜上有名,一律就地征税纳钱。
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京畿皇城,门路自要比别处多些。故一干商旅,纵愿缴了高税,也要入城贸易。因这个缘故,才使得崇文内外,车马骈阗、百业辐辏。
见冯慎还在张望,肃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咱们去城门楼子上瞧瞧!”
冯慎闻言,便与肃王弃轿,双双来至城根。
此时的崇文门,已在版筑外,包砌了一层砖石。然几遭兵燹,城墙上不免坑痕凹陷、参差不整。
二人沿着坡道,拾阶而上。不多会儿,便登上了城楼。扶住了雉堞,肃王极目远眺。累累棚肆间,栈货高叠。汗牛川息络绎,市聒纷遝嘈杂。
肃王叹口气,手指城耳一侧。“每每瞧见那里,本王这胸中,便是积愤难平!”
冯慎顺势望去,只见城侧耳岗,塌圮着一座箭楼。庚子国变时,此楼为洋兵火炮崩毁。待祸乱弭消,朝廷却因割赔战款,而致国库虚匮,无力将其重葺,任由它荒废至今。
这坍垮的箭楼,仿佛是道疮疤,硬生生烙记在破败的城墙上。遥忆起昔时国耻,冯慎伤恚填膺,不由得双拳紧握,将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突然,肃王亢声诵道:“祸惊霄汉,缟素殷染,九州狼烟横遍。太阿倒悬,塞外夷曲,竟索哂面自弹。黔首涂炭,绝情雨,摧得鬓斑。泪溅,誓长驱千里,饮马胡川!”
闻听肃王倾愤成词,冯慎不禁大为喝彩:“王爷这半阕《宴山亭》,啸然激越,气概磅礴,颇怀岳武穆之豪壮!”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啊……”肃王苦笑道,“放眼当今庙堂,多是些昏庸之吏。文官婪财,武将畏死,一见洋人船坚炮利,便闻风丧胆、颤瑟求全……那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也无非是镜花水月。至于重拾旧山河……也怕是要白头等闲,空余悲切了……”
“王爷不必意懒心灰。卑职斗胆,也以拙词言志,来和王爷上阕!”冯慎说着,便低头沉思。踱了一阵,昂声吟道,“莫道少不经年,深衷尚有报,家国那堪?愿持钩剑,一举平蕃,何惧裹尸还?同袍砺兵,夜郎属,安敢妄言?当关,引长弓,羌雁尽穿!”
“好一个‘羌雁尽穿’!畅快啊畅快!”肃王叫绝道,“你这番激昂壮志,着实让本王欣慰。后生可信,后生可托啊!”
情挚之下,冯慎字字铿锵。“王爷倚畀之重、期望之殷,卑职愧不敢当!然我辈正值韶华,理应发愤图强。终有一日,定将那干番邦外寇,尽驱出我华夏国门! ”
听了这话,肃王脸上倏地一僵。“不对啊!只顾着慷慨陈抒……本王竟不知不觉的,把自个儿也绕进去了……冯慎啊,在你们汉人眼中,我们旗人,不也正是那鞑子吗!?”
“王爷明鉴!”冯慎自觉失言,恇骇道,“卑职万无此意!”
“哈哈哈……”肃王大笑道,“本王与你逗个趣儿,怎还慌成这个样子?想当年顺治爷入关后,便教谕百官:‘文教是先,经术为本。满汉子民,一视之仁。’此后又令满人尊儒圣、习汉学,弄得我们这群‘鞑子’,也张口之乎、闭口者也了……唉……本王也知道,颇多汉人不服满治,视我们为外族蛮夷……可再不济,咱满汉也是黄肤同种,总比那红发碧眼的洋毛子亲上几分吧?毕竟我大清入关近三百年,吃惯了汉家粮米,早已将这里当成自个儿家园……再要离开,却是舍不得喽!更何况外敌当前,理应抛却畛域之见。满汉齐心,不分彼此!”
冯慎拱手道:“王爷见教的是……”
肃王点点头,又道:“哦……本王还得啰唆一句:冯慎你心意拳拳,其情可表。然当着外人面上,方才那番言语,却休也再提。留神佞徒别有用心,告你个影射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