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2/10页)
然而发现真相的感觉并非是灵光一闪的顿悟,那种感觉更像是雪崩,刚开始规模很小,之后便是排山倒海。
没有阿富汗人会抱怨脚上起水疱,即使假装也不会,因为他们压根不知道这种东西:这就像格洛斯特郡的农夫说自己长了脚气——根本不可能。而且,无论多么惊讶,阿富汗人绝不会在女人进屋时起身站立。如果他不是阿富汗人,那又是何方神圣呢?他的口音也许一般人听不出,但简是个语言学家,熟练掌握俄语和法语,她听得出这个男人说的法语带着苏联口音。
也就是说,让-皮埃尔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石屋,去见一个伪装成乌兹别克人的苏联人。
是巧合?也算有可能,但想到自己进屋时丈夫的表情,她猛然想起了当时不甚留意的细节:他的神情里带着愧疚。
不,那不是偶然相遇,而是秘密约见。这可能甚至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让-皮埃尔经常要到边缘的村落坐诊——没错,他每次都坚持按时前往,那种谨慎未免显得过于夸张。处在一个没有日历,也不用日志的国家,这样的固执未免显得荒唐——除非他还另有打算,暗中策划着一系列秘密约见。
他为何要见苏联人?这一点也很明显,想到这些约见必然意味着背叛,热泪不由得涌入她的眼眶。他当然是为苏联人提供情报,把护送队的情况告诉他们。他对护送队的路线一清二楚,因为穆罕默德用的是他的地图。他知道大概的时间安排,因为他眼见队伍离开,从班达以及五狮谷其他村子出发。显然,他将这些情报交给苏联人;这就是苏联人去年多次成功突袭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样,才留下那么多悲伤的寡妇和孤儿,在五狮谷艰难度日。
我究竟怎么了?简突然自怨自艾起来,涌出的眼泪再次洗刷她的面庞。先是埃利斯,现在又是让-皮埃尔——为什么每次都碰上这种浑蛋?难道说我就喜欢这种行踪诡秘的男人?难道我享受打破对方心理防备的挑战?我真的那么疯狂吗?
她突然想到,让-皮埃尔曾经争辩苏联入侵阿富汗是有其正当理由,说着说着便改变了观点。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证明他是错的。显然,这种改变是在演戏。当他决定来到阿富汗,决定为苏联人效力当间谍时,便开始用这套反苏言论为自己制造掩护。
难道他的爱也是在演戏?
光是这个问题就已经令她心碎不已。她将脸埋在双手中。这几乎无法想象。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做了他的妻子,亲吻他那一副苦瓜脸的母亲,迁就他做爱的方式,与他一起熬过磨合期,拼尽全力维系他们的婚姻,在恐惧与痛苦中生下了他们的孩子——难道这一切就为了一个幻象,一副所谓“丈夫”的空壳,一个毫不在乎她的男人?这就如同连走带跑数英里只为询问如何拯救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到头来他还是失去了生命。不,比那还糟糕。她想象着,这想必就是男孩父亲的感受:背着他走了整整两天,最后还是眼睁睁看他死去。
简突然感到前胸一阵饱胀的刺激感,一定是喂奶的时间到了。她穿上衣服,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然后向山上走去。悲伤渐渐淡去,她开始冷静地思考。结婚这几年来,她似乎总能隐约感到一丝失望,现在终于明白了。从某种方式来说,简一直都对让-皮埃尔的谎言有所察觉。因为有了这道屏障,两人之间一直都有距离。
回到山洞,香塔尔正在大声哭闹抱怨,法拉轻轻摇着她。简接过孩子抱在胸前,香塔尔吮吸着。起初她感到一阵不适,仿佛胃里的一阵痉挛;紧接着,她的乳房处感到一阵兴奋,甜美中带着欲望。
她想独自一人待着,于是告诉法拉回母亲的洞穴去睡午觉。
哺育香塔尔让简备感安慰,让-皮埃尔的背叛感觉也不再是五雷轰顶。她确信丈夫对自己并非虚情假意。那样做目的何在?又为何要带自己来到这里?自己对他的间谍行动毫无用处。一定是因为让-皮埃尔爱着她。
如果让-皮埃尔爱她,那么其他所有问题都能解决。当然,他必须停止给苏联人卖命。简暂时还没想好如何跟让-皮埃尔摊牌——难不成要说“我全都知道了”?不行。但必要之时,她自然知道该如何表达。之后他则必须带着简和香塔尔返回欧洲——
回欧洲。一想到要回家,简突然如释重负。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如果有人问她对阿富汗的感觉,简可能会说她的工作多么精彩、多么意义非凡,说她适应得很好,甚至十分享受这里的生活。然而如今,眼见就要重归文明社会,她的坚韧意志全然崩溃,她对自己承认:恶劣的环境、冬日的寒冷、陌生的人群、轰炸、源源不断送来男人与孩子残破的躯体已经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