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5/6页)
高君宝背着鞋盒游街过巷,极力寻找那微不足道的小生意。这年头的手工业者大多被国家揽至麾下,可他则不同。一来出身有问题,二来脑子有问题,三来性格有点问题……结果,他就成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困难户,连街道都懒得管他。
自从陈国华出事后,周桂芳和做保姆的荷香又回到北条巷那间破屋子,目前社会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对于这些普通老百姓来说,唯独生活条件和质量却没怎么改变。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随着粮食减产,自然灾害等天灾人祸的冲击,荷香一家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难。浮肿、夜盲等一系列营养不良疾病,对这个多姓氏的家庭进行着无情地摧残。
虽然高君宝的脑子有点问题,但他非常懂事。望着敲掉最后一颗金牙的荷香,他把课本丢进炉膛,然后拍着胸脯说道:“我出去赚钱,养你,养我妹妹。”
“可你怎么也该念完初中,妈就是再苦,也会供你……”
“我已经二十岁了,念不念也没什么意思,还是找点事儿干干吧。”
愿望是好的,但现实非常残酷,能有勇气接受特务子女的单位,在山城还真就找不出几家。多次碰壁后,在万般无奈之下,高君宝不得不干起老本行,每天背着修鞋箱子,和取缔个体私营者的政府工作人员,在城里大街小巷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游击战”。
高君宝并未接受过正规的“游击训练”,他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可以这么说:几个月下来后,他不但对山城的街巷了如指掌,而且还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谁是“政府”。可就在1960年3月下旬的某一天,当他摆脱追兵钻进光明电影院散场人群时,却在一侧墙体上意外发现三个字:杨喜儿。
他愣住了,死死盯住这几个粉笔字,久久无语。
当夜九点二十二分,一位身穿风衣体格魁梧的男人,被他带进落凤山菩提寺一间佛堂。
“我先走了。”高君宝冲这男人一点头,看看跪倒在蒲团上手持木鱼口宣佛号的僧人,鞠了一躬,便转身退出掩上房门。
木鱼越敲越慢直至凌乱不堪,随着一声低沉的磬音,僧人慢慢站起,回头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居士从何方来?”
“你期待的地方。”
“路上有麻烦么?”
“狗太多,不过还好,都被我摆脱了。”
两个人好像认识,似乎久别重逢。
“你……是不是温家老店的温老板?”男人突然问道。
点点头,僧人微微一笑:“跟我来吧!她等了你很久。”
随着僧人走出后院,登山越涧东行二十里后,在天光放亮的拂晓,来到一座人迹罕至的山谷前。
“进去吧,她在里面等了你七年。”
“她还好么?”
“好不好就只有你自己看了……”
他的双腿十分沉重,嗓子如同塞进一团乱麻,于悲痛中反复纠缠着神经。山谷恬静怡人,两侧山麓下,开满芬芳扑鼻的墨兰,远处清幽碧绿的水塘中,几只白鹅翻动红掌,耳鬓厮磨……
一个身着国民革命军陆军军服的白发女子,嗅着手中兰花的芬芳,漫步在林荫下的曲径,遥望那远远向她走来的男子,一滴晶莹的泪珠溅落在柔嫩的花瓣上…….
“同志,您找谁?”女人哽咽着问道。
“一个故友,失散多年的故友,她是我同甘共苦的心上人……”男人深情地回道。相互久久地凝视着,直至雨泪沾襟,这才忘情地拥吻在一起……
“旭东……”
“别说话……让我抱着你……就这么抱着,直到死……”
又是一阵忘我地缠绵,再分开时,两个人已是泣不成声。不知过了多久,杨旭东捧着许红樱那憔悴的瓜子脸,喃喃说道:“你我一别就是七年,这么多年,实在是苦了你……”
“不要再说了,比起那些妻离子散,至今仍在隔海相望的同志,你我有生之年还能相见,这已是万幸了。”
“知道么?我至今最喜欢看的电影,还是共军的《白毛女》,没想到再次相逢,我的喜儿……她的头发果真白了……”
“我老了……”幽幽叹口气,将自己深深埋进杨旭东的胸膛,“可我也知足了……”
“你没有老,在我心里,喜儿是永远都不会老的,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喜儿长了头发,这是我没想到的。”
“坏死了你!”轻轻在他胸口上一捶,许红樱嗔道,“人家的头发,可都是为你留的,只可惜等到它白了,你才出现。”
杨旭东感慨万千,将喜儿紧了一紧。过了许久他长叹一声,不得不转移开那伤感的话题:“这七年来,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还能去哪儿?台湾不让我回去,共产党又到处抓我,除了隐居深山当野人,我实在没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