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雨一直在下,没有停的迹象。
唐镇喜庆的节日气氛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就是这样,还是有许多人吃完节夜饭后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或者撑着纸伞到李家大宅外面去看戏。戏台就搭在李家大宅大门外的空坪边上。戏台上面撑起了蓬子,唱戏人淋不到雨。这天晚上唱的是《白蛇传》。
戏紧锣密鼓地开唱了,白娘子在戏台上一亮相,台下就发出一片潮水般的呼叫。呼叫声穿过密集的雨,在黑如锅底的空中回荡。
李慈林还没有回到家中。
冬子饿昏了,眼冒金星。李红棠听到了呼叫声以及随后传来的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她的心已经飞到了唱戏的现场,可她不敢离开,她连饭也没有吃,这可是中秋节的团圆饭。父亲的迟迟不归,给她的心中投下了阴影,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李红棠见弟弟快挺不住了,赶紧对母亲说:“妈姆,让冬子先吃点,垫垫肚子吧,这样下去,冬子会饿死的。”
游四娣其实也心疼儿子,可这规矩不能破呀,她咬了咬牙说:“再等等吧。”
李红棠无语。
就在这时,门口闯进来一个干瘦的男子,戴着斗笠,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他是李慈林的本家兄弟李骚牯。他直接走到厅子里,把布袋子放在饭桌上,面无表情地对游四娣说:“嫂,这是慈林大哥吩咐我给你们送来的月饼。”说完,他转身就走。快出门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转过头扔下一句话:“你们赶紧吃饭吧,慈林大哥不会回来陪你们吃饭的!”
游四娣站起身,追出门,看着他消失在夜雨中。她想问她丈夫到底在哪里,在干什么,可她话没有出口,李骚牯就没了踪影,跑得比风还快。游四娣心中涌起一股凄凉,用粗糙的松树皮般的手背擦了擦潮湿的眼睛,哽咽着对屋里的儿女说:“你们把鞭炮拿出来放吧!放完我们吃饭!”
李红棠用手捅了捅弟弟:“冬子,放鞭炮了!”
冬子无精打采地说:“你去吧。”
李红棠叹了口气,拿着鞭炮走了出去。
李红棠在家门口点燃了鞭炮。
鞭炮声噼哩叭啦响起来,这声音显得单调和凄清,很难和哗哗啦啦的雨声以及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抗衡,很快地被夜色吞没,一如那些野草般的生命,在那灰色的年月,被黑暗吞没。
李红棠快速地吃完饭,飞快地走了,她的心被唱戏的声音吸引。游四娣慢条斯理地吃着饭,她吃饭从来都细嚼慢咽,她在嘴嚼饭菜时,也在嘴嚼着李骚牯留下来的话。丈夫为什么连中秋节的团圆饭都不回家吃,他在做什么诡秘的事情?他做的事情对他自己和这个家庭会有什么影响?
冬子饿过了劲,吃了两块红烧肉就没有了胃口,这是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的事情。姐姐去看戏,问他去不去,他摇了摇头。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十分糟糕。不要说看戏,就是让他再吃一块在平常时稀罕得流口水的红烧肉,也没有一点兴致了。他也没有理会母亲,独自摸上小阁楼,躺在床上,闭上了疲倦的眼睛。空气因为下雨而潮湿,有许多看不见的微小如尘埃的水珠落在他的脸上,微凉而又滑腻。
窗外的雨停了。屋檐上的雨水还在不停滴落。那破空而来的唱戏声在他心里遥远得不可企及,他不晓得为什么李公公要请戏班来给唐镇人唱戏。冬子的脑海一片空白,安祥宁静,和平常那个疯玩的小男孩判若两人。这一天,他都没有和阿宝去玩,孤独伤感地过完了期盼已久的中秋节。
不知躺了多久,纷沓的脚步声和嘈杂的说话声从小街上传来。戏散场了,人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意犹未尽地谈论着戏文的精彩和演戏人的美貌,也有人赞美李公公,说他是个善人,要是没有他,这个中秋节的夜晚会是多么的寂潦和无趣。
唐镇人知道李公公是京城皇宫里的太监,却不清楚他为什么在年近七旬时会回到故乡,而且带回来了很多金银财宝,并且在兴隆巷高价收购了十几栋房子,把它们拆除后,建了个偌大的李家大宅。李公公刚刚回到唐镇时,唐镇人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会用奇怪的目光瞟他,还会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男人们凑在一起时,他们说起李公公,脸上会呈现鄙夷的表情,说一些很难听的怪话。女人们凑在一起,也会说些关于李公公的坏话,她们说着就会放肆地笑起来……李公公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的确成了唐镇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可他们从来没有在李公公面前说什么,无论如何,李公公在京城皇宫里呆过,见过世面,也有几分威严。这场大戏唱完后,李公公在人们心目中,有了改观,其实,在他兴建李家大宅的过程中,唐镇人对他的看法就渐渐有了变化。兴隆巷被他收购的十几栋老房子中,有一栋老房子却费尽了周折。那房子的主人死活就不卖,说那是祖上留下来的基业,万万不能卖的。李公公让唐镇很多有头有脸的人去游说,都无济于事。李公公放出话来,只要那房子的主人肯卖房子,提出任何条件,他都答应。那人还是无动于衷。周边的房子都拆掉了,只剩下那栋老房子独自矗立在一片废墟之中,看上去很不和谐。镇上很多人说,多向李公公要点银子,再找块地建栋新房子,该有多好,那人怎么就死脑筋,想不明白呢?某个晚上,风很大,那栋房子突然起了大火,大火在呼啸的风中熊熊燃烧,无法扑灭。那家人烧死了两人,活着的人惊恐万状,不久就离开了唐镇,远走他乡。唐镇人都知道,李公公给了那家人不少钱财,据说他们走时还十分满意。人们感叹,那人要是早把房子卖给李公公,就不会发生这场祸事了,也许那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