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篇 劣童案 第五章 师(第3/5页)

好在来之前,他见田边一丛驴儿草开出黄耀耀的小花,心里一动,便摘了两朵,分别插在粮筐边。那两筐粮食搬进院里,阿婂想必会瞧见那两朵花。

此后,不论送豆送麦、送菜送麻,刘呵呵总要摘朵花插在筐边袋口。怕被阿婂弟弟看破,他特地连枝带叶,倒斜着插,像是无意间钩挂的。

原先他是饱一顿算一顿,那时也开始留意积攒,一年剩余的尽力添置一两亩地。就这般过了几年,他自己也有了近三十亩地,远近村庄零星开始有来说亲的。他旷了许多年,早已受不住,便开始留意。正在几个无地客户家的女儿间犹豫,王盆忽然来寻他。

王盆有个妹妹叫王琪,如今已经年近三十,他家又想选个好门户,又舍不得奁田嫁妆,因此一直将她耽搁到这个年纪,王琪天天在家里哭闹。

王盆最嫌贫爱富,常日间常拿刘呵呵逗耍寻趣,见刘呵呵渐渐小有了些田产,便跟父母商议,将妹妹净身许配给刘呵呵。刘呵呵先不敢信,见王盆说得认真,再加他满口劝诱,便昏昏晕晕应承下来,成了堂堂三槐王家的女婿。

谁知迎娶那天,刘呵呵用借的一头驴子驮着王琪到了自己家,王琪下了驴,却死活不肯进门,号哭个不停,被几个送亲的妯娌强推了进去。送亲的人走后,刘呵呵略一靠近,王琪便尖叫哭骂起来,唬得刘呵呵赶忙躲到旁边那间堆粮的空房里,趴在麦袋上歇了一宿。

之后一个多月,王琪始终不肯让刘呵呵靠近,刘呵呵也只能避让。王琪诸事不做,只在炕上哭哭骂骂。刘呵呵每天清早去田里之前,都先把饭煮好,端到炕边。傍晚回来后,又生火煮饭,先端给王琪,自己则蹲在灶前吃。如此过了三个多月,王琪才渐渐不哭不骂了,不过依然诸事不做,只等刘呵呵伺候。刘呵呵倒也甘愿,始终赔着笑,不敢多话。将近半年,王琪才肯让刘呵呵近身。至此,刘呵呵才算尝到了男女滋味。

可是,有天刘呵呵从田里回来,一进门就见王琪身子悬吊在半空里,早已断气。她自嫁过来后,始终郁郁不乐,从没见她笑过。死后,嘴角却似乎凝着一丝笑,似恨又似嘲。

成亲不到一年,刘呵呵成了鳏夫。王琪死后那笑,吓得他一连几个月都不敢再笑。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丧妻而痛,他却在自问:这么些年,你究竟在笑个啥?三十多年,你摊到过几桩好事?过过几天真该笑的日子?

不想这些时,每天都好过,混一混便天黑睡觉了。一旦想起来,顿时觉得一刻都挨不下去。他恨不得也像亡妻那般,一根绳吊到梁上,再不必整日凑笑、强笑、假笑。刘呵呵越想越灰心,细想这些年的不如意、不痛快,多得荒田杂草一般,哪里数得过来?倒是称心快意的事,数不出几件来。活了一场,只如最烂贱的蒺藜草,连猪羊都不肯嗅一下。

想到伤心处,他再没心做农活儿,丢掉长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可刚坐下去,立即痛叫着跳起来,回头一瞧,是一丛蒺藜,结了几颗尖刺硬壳果。看着那尖刺,摸着屁股,他忽然忍不住笑起来:世上百谷,但凡能结籽的,不是被人种来做粮食,便是被猪羊嚼吃掉。唯独蒺藜,结这么大果子,谁敢去吃它?它不笑,谁笑?

想通后,刘呵呵心头大畅,乐了一阵,抓起地上的长耰,继续捶砸田里的土块。自那以后,他重又整日呵呵呵笑起来,只是从此断了再娶的念头。

娶妻丧妻这一年,他几乎忘了阿婂,甚而想退佃,心头平复后,才暗自庆幸没说出口。他照旧卖力替阿婂种地收割,送粮食时,也从不忘摘朵花插在粮筐边上。有时,他甚而想,自己恐怕是为阿婂而生,若不然,好不容易娶了个妻,竟上吊自尽。阿婂这么自苦守节,恐怕能修成个菩萨。到那时,她神通灵觉,自然能知晓我这般至诚,或许会封我做个蒺藜神将,替她看守仙山灵府。

有了这个心念,他似乎什么都不愁不惧不慌了。妻子虽死,他毕竟仍是王家的女婿,王家人也喜他性格,常日时时走动说笑,年节更是热络,一个人便也不十分孤落。

草木易秋人易老,转眼之间,便是二十多年。这些年来,阿婂竟真的一步都没迈出过那院门。刘呵呵替她种的粮,积到一处,恐怕能堆成一座小山。他却连一眼都没瞧见过阿婂。他只知道,阿婂始终活着。

不但他,王家亲族对阿婂也越来越敬重,言及阿婂,无不庄肃。这远近乡里都知道皇阁村有个节妇,几任知县都曾上奏朝廷,祈请旌表,只可惜一直未蒙准奏。刘呵呵对此倒并不多介意,阿婂守节年月越深,他心中那菩萨信念便越坚。既然阿婂要修成菩萨,这人间旌表又值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