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篇 劣童案 第八章 履(第2/3页)
到第二年,要移植。先削去桑树大半条干;每隔两丈,挖一深坑,坑中填碎瓦石,挑两三担火粪倒在碎瓦石上;在坑中央种植一株桑树,填土筑紧,四边用木桩撑住牢钉,再用棘刺绕护,以防大风和牛羊;时时除虫除草,并不断剔摘主干旁细枝叶,那唤作“妒条”。
到第三年正月,又须斫枝,剔去枯败细枝,粗长枝条,也得斫去一半,树气才旺,叶才浓厚。悉心照料一年,一株桑树才算种好。
不过,对王荡而言,种桑虽难,却比读书轻畅些。尤其眼见着一颗桑种发芽、生根、抽叶、长枝,渐渐变作一棵树,到春天,绿蓬蓬、鲜茂茂,极爱人。
他跟着学了几年,渐渐惯熟。那时,他才十一二岁,却已老成得如同二十来岁。他见每年养蚕时,不少人家都缺桑叶,便想将家中佃出去的地收回来一些,自己种桑树。父亲仍然痴痴呆呆,不管事。母亲则对他始终冷冷淡淡,说出来一定不会答应。不过,母亲不识数,原先每年佃户交粮谷时,都是由父亲和两个哥哥点算,后来这差事便由王荡来承当。每年收成不同,略少一些,母亲并不会察觉。王荡便自己做主,去跟佃户商议,先收回了三亩地,自己开始偷偷种。
可毕竟年纪小,轻活儿还罢了,挖树坑、挑粪桶这些重活儿,他便极吃力。开头一年,树苗没照料好,死了大半。他却并不气馁,嫌种子太慢,又去学嫁接、压条。到第三年,竟养活了几十株。等养蚕季节时,他将桑叶卖给那些缺叶的人家,虽只得了一贯多钱,不到佃户分利的一半,但他却欢喜得了不得,因这桑树不似豆麦,一旦种成,便不必年年新种。他忙又去收回了几亩地,继续勤力种养。
那时,王家亲族的妇人们也都纷纷开始学养蚕织绢,桑叶缺得越来越多。王荡技艺也越来越好,种了五六年,已成熟手。他将家中大半地都收了回来,雇了几个长工,只种桑树,每年所得比佃出去多了不少。
父亲知道后,只叹着气喃喃念叨:“君子谋道不谋食。耕者,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母亲则只似有似无淡淡“嗯”了一声。
王荡心里有些失落,却没有介意。两个哥哥死后,他已看淡世事,遇事通常只是淡嘲着笑笑而已。
唯一让他介意的,是幼弟。由于父亲不再管教,母亲又过于宠爱,幼弟性情极骄纵,既不读书,也不务农,成日只知贪吃、贪穿、贪耍。王荡种桑得的钱,除去来年桑田必用的,自己不敢留,全都交给母亲,母亲却又大半都花费给幼弟。王荡怕母亲责怪,也从来不敢说幼弟。幼弟见到他,也从无敬怕,只呼名字,从不叫“哥哥”。从去年起,王荡的弟弟贪那个小叔祖王小槐家的吃食玩物,常跟在王小槐后头,帮附着做那些人怨鬼怒的事。
王荡不知该如何才好,只能听任他骄纵下去,心里却始终担忧不已。他没料到,两个哥哥的厄运竟会再次降到幼弟身上。
去年秋末,王荡正在桑园里给压条定植。压条是在大桑树附近挖一条土沟,将粗壮长枝弯下来,埋在土沟里,用木楔钉牢,而后埋上土。等土下枝条长出根,再截断母枝。子枝长壮后,便要移株定植,挖出来,另掘坑深种。
他才小心挖出一棵桑苗,一个堂叔急匆匆赶来说:“你弟弟淹死在大塘子里了!”他忙丢下那桑苗,疾奔到那大水塘。那水塘在王小槐家后面,许多人围在那里,他走近一瞧,弟弟躺在水边,脸色蜡白,左脚腕肿得极粗大。
双亲得知死讯,也随即赶来。母亲扑到幼弟尸体上,哭得昏死过去,父亲则站在一边,竟止不住地笑起来,笑声如同鸮叫。
他只能忍住悲,料理弟弟的丧事,心里却一直疑问:那时天气已凉,弟弟为何会下到水塘里?他四处询问,问了许多人,最后,一个小堂弟背地里小声告诉他,那天他们几个跟着王小槐去大水塘玩耍,只有王荡的弟弟和王小槐见水里有条蛇在游,王小槐让王荡的弟弟噤声,从项上摘下戴的金圈,丢进水里,说“谁捞到便是谁的”。王荡的弟弟听见,衣裳都没脱,一跃便跳了下去,才潜到水下,便惨叫了一声,在水里乱扑腾起来,等他们用树枝将他拽上来时,人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
王荡听了,寒透全身。半晌,才木木然回到家里,听见父亲仍在里屋怪笑。母亲则木瞪瞪地坐在堂屋门槛上,呆望着院门。他走进去,母亲的目光都没动一动。他心里顿时生出一个念头:杀了王小槐。
然而,从杀念到杀人,中间隔了一道阴森森、黑洞洞的深渊。许多回走近王小槐,要动手时,一眼瞅见那道黑渊,他便下不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