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篇 木匙案 第二章 大过(第3/3页)
昏乱了大半天,姜团这时才清醒了一些,心头有些不安,又有些发酸发苦。活到如今,自己虽有些孤傲,却从没求谁贪谁,更没想过伤谁害谁,只想一家人安稳度日。田产却被猝然夺走,不但得不着一句慰抚,反倒受尽囚狱之苦。沦落到如今,竟要盗占别人对象,谋自家的利。原先他厌的便是这等人,如今自己竟也沦落到这地步。
他不知道自己做下这等事,谋到那一百八十贯钱后,会活出何等模样,但至少心里恐怕再难坦然。可又一想,要坦然有何用?能换得几斗麦,还是几尺绢?坦然了便能不被人低看?便能得一家安乐富裕?想到此,他心底那些悔疚顿时散去,反倒生出些恶狠狠的快意来。这世道如此待我,我便该如此待它。
他不由得牵住妻子的手。虽然成亲已十三年,他从没这般牵过妻子的手。妻子也有些意外,微微一颤,但旋即便停住,也用手指轻扣住他的手指。那手背微凉,手心却温热,只是比以往粗糙了许多,生了硬茧。触到那些硬茧,他心里一阵疼惜,不由得握得更紧,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为了妻儿,便是杀人放火,也值。
两口儿牵着手,一直走了几里地,快走到东边村子时,才回转了身,慢慢走回了家。隔壁窦好嘴两口儿已经不闹了,只隐隐听得见齐氏呜咽啜泣声。姜团心里想:你命不济,我也命不济,只是我抢到这一脚,便该当我先行一步。
那一夜,走累了,他们两口儿都睡得极香甜。直到清早,被隔壁的惊唤声叫醒,随即便听到窦好嘴一家哭嚷,声音极惨厉。姜团和妻子一起坐了起来,互相瞧瞧,都不敢言语,忙一起披衣穿鞋,小心出去,走到隔壁去瞧。才进院子就见齐氏躺倒在堂屋地上,窦好嘴和儿子、儿媳、女儿一起趴跪在她身边哭。姜团忙走近一瞧,惊了一跳。齐氏脸歪向一边,面色青僵,嘴咧着,舌头伸出一截,脖颈边丢了一根麻绳——自缢死的。
姜团惊得连退了几步,妻子更是怕得忙拽住他的衣袖,两个人缩到一边惊望着,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四邻的人全都先后涌了进来,院子本就小,顿时挤得没有地儿。姜团心里慌怕之极,忙拽着妻子挤了出去。
可是,才慌慌走到自家院门边,村里一个老汉从东边颠颠赶了过来,朝他大声唤道:“姜大郎,你家儿子出事了!”
他们两口儿顿时惊愣住,那吴老汉走近前又说:“我去牵牛吃草,见一个孩子倒在大保长那片桑林边的草丛里,凑近一瞧,是你家儿子。头顶一摊血,身子已经僵硬,早断气多时了——”
姜团头顶被劈开一般,妻子更是尖叫一声,两口儿慌忙赶到那片桑林边,疯了一般四下哭寻,吴老汉急喘着气赶过来,才给他们指出那片草丛。姜团凑近一瞧,果然是儿子……
此后半年多,他们两口儿全都失了魂儿,每日痴痴怔怔,活尸一般。那木匙不在儿子身上,自然是被人夺去。至于被谁夺去,大保长告了官,县里差了衙吏来查问了许多天,却寻不出凶手踪迹。他们两口儿也没有丝毫心力去查问。
直到今年年初,沈核桃来劝说他报仇,说这些灾祸全是那个王小槐引来的。沈核桃是他们那通渠差事八人中的一个。姜团这时已稍稍恢复神志,听了之后,点了头,跟着沈核桃,一起杀了王小槐。
杀了王小槐之后,他却越发空落失神,悲与悔日夜绞缠。自家先害了齐嫂一条性命,接着儿子又被人谋害,如今又去害王小槐性命……像是掉进了阿鼻地狱,不停吞人,又不停被人吞,不知哪里才是个头。
后来王小槐阴魂闹祟,相绝陆青来驱邪。窦好嘴他们几个都去求告,他也跟着去了。陆青盯着他,像是个阴司判官一般,审视半晌才说:“大过之卦,只在一心。过分二相,吉凶互倚。若心高才亦高,则所成大过于人,获大福德。若心为才所拘,则偏僻邪侈,无有底止,终难避大灾殃……”他听了,心里一阵悲惧,等听到陆青吩咐他去向那顶轿子说的那句话,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借得他人错,来掩我之过。冤冤叠相胜,苦苦自成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