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轿案 第七章 乾(第5/7页)

几天前,皇城使拘捕了棋奴。不久,棋奴被缢杀。王伦和那几个朋友也被人追踪,王伦费了许多气力,才得以逃脱。

王伦面色沉郁,长叹了一声:“杨戬那奸贼,不知是如何发觉了那蜡烛有毒。”

陆青想起了因禅师所记:“杨戬自幼患有哮症,于气味极警觉。”

王伦一听,一拳猛捶向桌子,几乎将茶盏震落:“嗐!是我害了棋奴!”

“你们为何要行刺杨戬?”

“括田令。”

“括田令?”

“这几年,杨戬推行‘括田令’,在山东、河北等地,强将民田括为公田。田乃衣食之本,丧了田,便是丧了命。我们三槐王家也有几家田被括去。你可听闻梁山泊宋江三十六人?他们原是靠水而生,那片湖荡却被括为官湖,失了生计,才起而造反。我也曾劝动几位朝臣,上书奏谏,怎奈官家全不理会,反倒升赐杨戬为太傅。这‘括田令’若是再推行下去,造反的便不是三十六人,恐怕会是三千六、三万六、三十六万。再加之江南花石纲逼得方腊作乱,这大宋江山如何得保?杨戬不除,天下难安。我今日来,便是想求你谋划一个好主意。”

“杀了杨戬,还有张戬、王戬……”

“一头狼吃人,难道也说,杀了这头,还有许多,便不去杀?你我一介匹夫,这天下事或许照管不到许多,但眼见这个奸贼祸害苍生,岂能坐视?”

陆青不由得想起了因禅师那封信,了因怕他相拒,又知他好净,在信末写了一句:“岂因秋风吹复落,便任枯叶满阶庭?”此语与王伦所言,同出一理。陆青心中不由得一动,但旋即想到,这人世原本便是无终无了烦恼之境,以一桩烦恼除灭另一桩烦恼,只会生出更多烦恼,哪里会有穷尽?于是,他仍默不作声。

王伦郑声说:“我知你好清静,若不是实在无法,绝不会前来搅扰你。我虽不会相学,却知你面上虽冷,心底却热,否则我也不会与你为朋。我不能久留,你好生思谋思谋,三天后,我来讨回话。”

王伦说着便起身出去,这时天已昏黑,雪下得更密了。陆青送王伦出了院门,看着他孤身冒雪匆匆远去,心里忽有些不忍。静望半晌,不见王伦身影后,才回身关上了院门。回到屋里,已无睡意,他便点起一盏灯笼,挂在院中那株梨树上,裹着被子,坐在檐下,看雪飞扬飘洒,落满枯枝。

这一坐,便是一夜。天亮雪晴后,他才有些困意,便回到床上去睡,睡了整整两天。下床出门一瞧,满院铺满厚雪。他没有去踩那雪,顺着屋檐,走到厨房煮了一碗素面,吃过后,便又坐到檐下,看满树琼枝,等候王伦。

一直等到深夜,王伦都没有来。天净无云,月光映得白雪莹亮,他便继续坐在那里,看月下雪树。一看又是一夜,四下寂静,唯有枝上积雪偶或簌簌落下。天亮后,他煮了些麦饭,吃过又去睡。这一回,只睡了一天,深夜便已醒来。他又坐到檐下,看雪,看树,等候王伦。

然而,一直等到年底,王伦都没有来。院中那白雪,也一个脚印都没踩出。他不知自己为何要等,即便王伦来,也只是告诉他,自己无意染指行刺之事,只愿静居独院,直至老死。

想到老死,他不由得环视小院,到处白雪覆盖,院外四邻虽偶有人声,这里却空寂宁静,正如自己之心。浮生一梦,生本空寂。死去,实为归去,如雪融化,消去眼前这暂寄幻象。

他又抬眼望向那棵梨树,自己死后,这梨树仍会逢春而发,开花结果,自生自长。细看那些雪裹枯枝,他心里竟生出些暖意,如对故友。

活到如今,他并没有什么朋友,王伦是最近的一个。王伦人虽浪荡,却从不食言。他未来,怕是已经遭遇不测。念及此,陆青忽觉心里似乎有根细丝,迅即断开,飘飞而逝。这是他与人间仅有之牵系,王伦不来,这牵系便也消失。他心里一阵怅然,又望了一眼那棵雪中梨树,随即起身,又回房去睡了。

进到正月,他已忘了王伦,每日照旧看树、睡觉。

正月十五那天傍晚,他刚睡醒,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王伦?但随即便发觉,这敲声笃实许多,应是其他人。他略一犹疑,还是踩着院中的雪,出去开了门。是个中年男子,从未见过。一眼之下,陆青便已大致看清此人性情气质:目光稳重温实,眼中却隐隐有些偏狭不平之气,在家中应是长子,后被幼弟夺宠;笑容平和,嘴角却藏了些谨慎犹疑——看人时,先审视一眼,接着又确证一道,而后才安心收回——应是早年经历平顺,中年之后至少遇过两次大波折;脖颈微向前伸,头又略向后挺,鼻翼微缩,鼻孔又微张,恐怕是家中妻子性情骄横,家室又胜过他,常年在家忍气俯顺,心中却又尽力持守夫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