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篇 秘轿案 第八章 坤(第4/8页)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忽然在轿窗外说了句:“瞒得世人眼,难欺天地心。”
杨戬看那男子快步走过,似乎在生闷气,那句话也说得极重。他听见,本想笑,心里却又一动,不由得琢磨起后半句,难欺天地心?他抬眼望向天际,帘子遮掩,天瞧着昏蒙蒙,只在锦纹间透进些光线。上天果真有眼有心?这疑问他想了半生,也并未知晓。即便有,又如何?监看我、惩戒我?若真有惩戒,八岁入宫那年,我已得了惩戒。八岁孩童有何罪孽,要受那等割体残躯之刑?还有哪般惩戒能比之更酷虐?他不由得冷笑一下,心里随之腾起一股愤意。
轿子经过孙羊正店,店前有许多人,轿窗外一个中年男子喃喃说了句:“读罢圣贤书,来做欺心事。”
不知是哪个读书人得罪了他。杨戬也素来最厌那些士人,有几人真信自己所读之书?不过是舞文弄舌,拿来谋官谋利。倒不如那些无知无识之人,话粗行直,易使易用。不过,他旋即想到自己读《孝经》。
十二岁那年,正是因读那《孝经》,让他得入迩英阁。那两年,那个叫朱瓒的同班,伙同几个恶伴日日欺凌他。他实在受不得,却又斗不过、逃不开。同班另一个小黄门因能读书识字,被选入迩英阁。朱瓒强迫姚辛第二天给那小黄门饭里下巴豆,姚辛偷偷告诉了他。姚辛跟他一样瘦弱,是他在宫里最亲近之人。他听了,顿时想到自救之计,忙劝姚辛莫要违抗朱瓒。夜里,他趁姚辛睡熟,偷偷走到宿院角上那丛花草边,挖出一瓶毒药。那是他从御药院偷来,埋了几瓶,以做防备。他用半夏粉调换了姚辛袋里的巴豆粉。第二天到了饭时,他早早赶到厨院,见姚辛正在剁肉,他怕那半夏未必周全,便要过刀,替姚辛剁肉,剁过之后,肉端了进去,却把刀留在案上。
如他所愿,姚辛在饭里下了药,那小黄门中毒发作,果然抓起旁边那把刀去砍人。杨戬原想姚辛会紧忙说出朱瓒主使,谁知姚辛说得迟了,竟被砍死。好在朱瓒也被砍成重伤。杨戬一直在旁边瞧着,惊怕得指甲几乎将手心掐破。见到迩英阁墨监进来,他才醒转,忙走出院子,躲到墙角树后。听到墨监脚步声后,他大声诵读起《孝经》,这是他唯一会读之书。入宫头几年,他时时思念父母,读《孝经》是盼着母亲亡灵和几百里之外的父亲能听到。他不知道父母是否听到,至少那墨监听到了,并选他做了小墨侍。
唯一之憾,他没有料到姚辛会死。但他想,姚辛不但瘦弱,又无机变,即便那天不死,恐怕也活不得多久。这便是一人一命,弱者命短,强者寿长。
这时轿窗外又传来一个中年男子声音:“对面暖如春,背后毒似针。”
杨戬听到,顿时有些不快,心里道:不怪自家愚蠢不当心,遭人暗算,吃了苦头,又做这无益之怨。若想公道,只能自家拼力去争,怨骂哪里怨骂得来?
轿子经过东水门税铺时,路边一个中年男子牵着个孩童,那孩童嫩声念了句:“任尔顽石重似天,弱草随春不随命。”
这句好!杨戬望向那孩童,却看不清面容,只隐约见到一个瘦小身形,和自己初入宫时年纪差不多。杨戬不由得赞道:这孩儿有志气,能成大器。
轿子穿进城门洞前,门墙边一个男子忽然叹了句:“纵有万般理,问君可忍心?”
轿子里接着便暗下来,杨戬胸口一闷,心里不由得答道:有何忍不忍?该行必得行。我若不忍心,便被人忍心!
片刻后,眼前一亮,轿子出了东水门。左边又传来一个男子话语:“恶意火中烬,私心血写成。”
杨戬舒了口气,心想:“人出生时便在血泊中,一生性命也得血来供济,没了血,便没了命。不用血写,难道用墨写?那墨写成的文字,不过是粉饰自家、欺瞒后世,哪里有几句真实?便是孔子做圣贤,不也出自私心?若没有私心,圣贤或盗贼,何须分别? 这世间,私心皆同,不同处只在私心所向。有人好这个,有人爱那个,如此而已。至于善恶,也不过是私心判断。合于己心便是善,不合己心便是恶。哪里有通共之善、齐一之恶?”
杨戬心潮有些翻涌,却又听见护龙桥栏边传来一句:“只身世间过,为君一留情。”
他听了,心中一动,不由得想起当年那墨监。那墨监选了他去迩英阁,却对他极严苛,无论日常言行,还是洗砚磨墨,一丝一毫都不许差错。他睡在墨监宿房外头的小过间里,连他的睡姿,墨监都得严教。偶尔哮症发作,夜里鼻息重了,那墨监都会下床出来,抓起鞋子将他打醒。而他向来行动比旁人迟慢,因而时时都挨责骂,让他觉着这墨监像是自己父亲一般。他从来不敢稍有违抗,只一心尽力做好。勤苦三年,才学会全套侍墨礼仪规矩,渐渐合了那墨监的意。那墨监却仍不肯点一回头,更未赞过一个字,只让他在后头照管笔墨,从不让他去阁中。三年间,皇帝虽时时去迩英阁听讲官侍读、与朝臣议事、赐功臣御书御筵,他却从未见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