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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米苍白的脸上出现一点红晕,心里涌起一阵淡淡的幸福感。或许忍说的是对的,不管怎么样,他们应该先给孩子找一个避风港,然后再一起面对可能的惊涛骇浪。
随后一个多月里,毛米的幸福感一直持续了下来。忍说到做到,再也没有打过游戏。每天晚上跟毛米一起关灯睡觉,早晨八点不到就起床烧稀饭热牛奶。每天换着花样给毛米做好吃的,从简单的小吃到高难度的功夫菜。至于洗衣服之类的事情,忍也没再让毛米动过手。飘飘和陈也已经搬出去了,但飘飘隔两天就来看毛米,还带回市中心买不到的新鲜鱼和虾。在忍的精心准备下,妈妈签证顺利过关了,买了机票即将来巴尔的摩。
他们计划二月初就搬去西雅图,并在微软雷德蒙总部附近选中了一处两层小房子。房东把照片通过电子邮件寄过来。照片上的房子是新粉刷过的,白墙,红色屋顶,黑色栅栏,宽敞的院子里还种了三株高大的樱花树。虽然只是初春,温暖的空气已经催发了一些零星的樱花。毛米高兴地和忍说要把唯一面朝南边的小卧室给宝宝,楼下的卧室给妈妈住。而她和忍住在二楼,窗口就是樱花树的树枝。等到樱花盛开的季节,恐怕睡梦中都闻得到甜香吧。
每天吃过晚饭,忍都拉着毛米在查尔斯街散步,从查尔斯街一直走到霍普金斯图书馆门口的大草坪上。回到家,忍就坐在凡的钢琴前面胎教,除了小时候练熟的古典音乐,还特地找了轻柔的流行音乐来练。毛米跟他说什么,他都尽量回答。
有一天傍晚,毛米坐在院子里深红色的木质秋千座椅上,忍站在旁边轻轻推着她,眼前是冬季的血红色夕阳。
毛米说:“忍,你对那个乌玛,也有现在对我这么好吗?”
忍愣了一下,半天没说话。最后不忍心让毛米空等,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对你跟她的态度不可能相同。”
“哪里不同?”毛米微笑着问道。
“认识乌玛的时候,我只有二十四五岁,就算心里想对谁好,也没什么能力。”
毛米沉默了。忍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并不是想知道忍更有能力对谁好啊,她想知道的就是忍在心里对谁更好?
“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就是因为我有了宝宝吗?”
忍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对你好是应该的。”
毛米冲忍笑了一下。忍凝视着毛米,心中一阵抽动。夕阳的余晖洒在毛米的面孔上,眉目如画,雪白的皮肤几乎透明,细细的汗毛似乎都在绚烂的夕阳下发光。然而无论毛米如何美丽,他心里不可能再产生曾经对乌玛那样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激烈感情了。这种感情出现过一次,以后便不会再有。
过了一会儿,风有些大起来,忍问毛米要不要进屋,毛米不肯。忍就回去拿了一件大衣披在毛米身上。
“忍,飘飘总说,你们在这里过得很艰难。到底最艰难的是什么呢?”
最艰难的是什么?忍望着天空,眼睛眯了起来。
最艰难的肯定不是没有钱,生活单调之类的。他想起自己刚来美国的时候,生活条件比现在更差,因为那时候所有的钱都攒下来帮爸爸还债,但他那时候从未觉得痛苦。生活单调?这也没有什么,他从小就喜欢独自坐在家里看书。那是什么?是像多数人说的,在异乡,言语不通,文化隔膜,因而孤单?不,也不是这个。计算机系中国学生不少,足以组成一个小社会。美国学生也并不排外。何况,自己原本就没有交际的需要。那究竟是什么?
忍想起三四年前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是因为爱情受挫吗?和乌玛分手后,他曾陷入绝望,但现在想想,这似乎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找不到工作?更不可能。
或许,最艰难的是经历那种强烈的幻灭感。这不是一两件事情造成的。不只是乌玛利用和欺骗了他的感情,也不只是跟自己做对的冯川教授或者整个计算机界。不是身边的某个具体的同学或者具体的事。只是这种幻灭感,随着人生的逐步展开,每件曾经向往和为之努力过的事情的落空,变得越来越强烈。事情似乎都不遂心愿,但具体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悲惨之处。
老子比你惨这句话,恐怕能对自己说的人很多。但就是这种幻灭感,消磨了他的感情、理想、骄傲,把他变成了一个空洞的人。如果说何处艰难,无非是青年时代慢慢到来和远去。在美国,独自一人,只不过把这种幻灭感放大了。何况他和很多在这里的人,原本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陷入沉思的忍凝视着毛米,这个头脑简单的人生伴侣不会经历这样的幻灭感,也永远无法理解所谓的“最艰难”。忍不由又想起了乌玛。当他发现乌玛原来一直爱着另一个男人的时候,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愤怒感一直有增无减,这使他在很大程度上认可了自己拿刀刺向乌玛的事实。过去无数个日夜对乌玛刻骨铭心的爱恋以及后来由于绿卡问题而感到的痛苦自责,到最后却得知自己不过是另一个男人的“替代品”,换做任何一个人,肯定都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他或许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带来对自己职业前途无法挽回的打击,但从未感觉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