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无明白昼 6.共同度过(第2/10页)
“行啊!”方既白笑吟吟地说,“你来上海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我以前不应该老想着说服你。”万青川说,“我现在后悔了,我这次来上海,把我们以前租的那间鸽子笼买下来了。”
“为什么?”方既白问。
“因为我怕什么都留不住。”万青川说。
“留不住什么?”方既白问。
万青川一霎觉得自己忽然又很老了,他是有五十五岁还是八十五岁?怎么忽然想不起来买房子的目的了,是要留住什么呢?方既白就在他眼前,他们和好如初了,张国荣在唱“活在你心内,分开也像同度过”,他到底要留住什么呢?
“我忘记了。”万青川沮丧地攥着手里的演唱会门票。
“傻小子。”方既白说,她比万青川大一岁,数落万青川的时候口头禅就是“傻小子”,有时候还要拍拍他的脑壳,有时候也踹他屁股一脚,再帮万青川把扽出来的衬衫角塞回裤子里去。
他们手牵手走出上海体育场。
这时外面的景象变了,全变成了万青川熟悉的一些场景和人事,像演唱会的舞台布景一样,既虚假又真实。
万青川看见了他父母常去的那家点心店,他的一个中学女老师,还有考了三次才考上的大学,加过很多夜班的公司,开公司时办手续去过的工商局……他的人生全在他面前。
那家点心店父母从来没带他去过。
事实上父母没有带万青川去过任何地方,他们是一对贤伉俪,在万青川的记忆里好得如胶似漆,连讨厌自己的孩子这一点都高度一致。这其实是解释不通的,讨厌孩子的人怎么会去生孩子,并且生了好几个,也许因为那个年代鼓励生育?并且万青川曾接触过的所有影视作品和故事画报里,父母无一例外是爱孩子的,似乎一切当了父母的人,都获得了某种赐福,成为了兼具伟大人格与牺牲精神的伟人,之前是坑蒙拐骗还是男盗女娼,都可以一笔勾销,还可以底气十足地跨入圣人的行列,哪怕他们在点心店吃得两片嘴唇油光闪闪,而自己的儿女在家里用煤炉煮挖来的野菜,还得偷偷摸摸才行,被他们看见用了家里的蜂窝煤,是要遭窝心脚的。
所以有时候万青川在电视里看见学校搞什么感恩父母的作秀活动就感到可笑:感恩父母,几千几万个学生,全都要跪在地上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在大操场上给他们父母洗脚和戴红花,这都是些什么样的父母呢?不用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要为人父母,便不需管父母的为人,都值得孩子呆头呆脑地跪下来感恩。
教师节则要给所有老师送花,哪怕这个老师曾变着花样折磨一个无辜的学生,诸如让万青川在大冬天用冷水擦整个教室的玻璃窗,也值得一朵娇艳的康乃馨,以资鼓励。万青川永远记得她声音尖得像一根针,指责万青川的十大罪状,而最关键的那一条她却忘了说——万青川不小心撞见她坐在校长大腿上;
还有大学名额,那时候大学名额比现在的博士生还少,万青川原本考过了专业录取线,却两次被分低的人通过关系挤走;
工作后,单位里不学无术的关系户项目长把烂摊子让万青川一个人收拾,项目成功交付后却一分钱奖金也没给万青川。要不是方既白帮他出头,万青川所能做的,也就是在心里慢慢回味无数个夜班的疲惫和苦熬,还有项目长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如此而已;
还有坚持原则的工商局办事员,其原则是不给红包就不办事……
法律规定是什么?只靠法律规定就能运行下去的世界,那里的天空和河流是什么颜色的呢?那里的人恐怕也是知道“痛苦”和“眼泪”的,但他们大概认不出在痛苦中麻木的人,有着怎样的一张脸。
万青川无言地伫立在上海九月的风尘里:这无知者称之为“痛苦”的东西,万青川称之为“人生”。
若是拍电影,这时候本应响起柴可夫斯基悲怆的大提琴曲,然而梦境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它安排方既白在这一刻不说一句温柔的安慰,而是莫名其妙地拿出一支尿素霜:“你看看,你又不往手上涂油!秋天这么干,手要是皴了到冬天要长冻疮的!我看你到时候还怎么弄电脑……”
有时候引发一个麻木者的眼泪,就只需要一支两块五毛钱的尿素霜。在寒冷的冬天到来之前,它静躺在另一个人的手心里,你一开始是等待,到最后是追忆,在它出现之前你愚蠢得不敢相信它的存在,而当它到来以后,你天真到从不怀疑会失去。
万青川的午睡结束了。
他平静地睁开眼,并且相信这个梦是个很好的预兆。以前每年四月,人们狂欢般地悼念张国荣,总会让从不关心祖国娱乐事业的万青川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张国荣还活着,还活跃在舞台上,就像他总是会不小心走神,感到方既白还活在上海,还在拗着脾气不愿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