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第13/57页)
“去他妈的!!”她重重地坐到我旁边,把脸埋在臂弯里抽泣。福佑比我早三个月到花园的,那个时候她已经待了二十一个月了。“为什么没有更好的选择?”
“乔安娜把自己淹死了。跳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她那样是不是比跳崖少了点儿痛苦?”
“皮娅说跳崖也不管用。他在岸边装了感应器,如果水位涨高了,他就会收到警报,然后他就会查看监视器。她说不管是谁,离她最近的摄像头都会跟拍。”
“你等到他不在花园的时候,或者出城的时候再一心求死,就有充足的时间淹死自己了。”
“我不想被淹死。”她叹了口气说,然后做起身子,用裙子抹了抹眼泪。“我不想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
“那我不想现在死。”她吼出来。
“那还跳什么?”
“你真是一丁点儿同情心都没有。”
不完全对,她也知道,不过也是对的。
我合上书,关了灯,把灯和书都放到地上,再把哀伤的小龙放在书上面,然后蜷缩起身体,跟她躺在一块儿。
“我真是烦死这地方了。”她小声说,即使我们没在洞穴里——那是我们唯一的私人空间——我觉得她也是刻意小声地说,免得被麦克风捕捉到。我们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回看录像,就算是他没坐在监视器前也不知道说话到底安全不安全。
“所有人都是。”
“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你这样,随遇而安。”
“你家庭挺幸福的吧?”
“嗯。”
“所以你没办法随遇而安。”
我在公寓里也挺幸福的,那里最终成了我的家,但是在到那个家之前我经历太多烂事了,所以我去之前就有很多烂事经验。福佑从没有过,或者至少没有这种程度的经验。她有的都是好的经历,云泥之别。
“跟我讲讲你之前的事。”
“我不会讲的,你知道的。”
“也不是非得你自己的事。就……随便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说:“有一个邻居在楼顶上种了个大麻花园,我搬过去的时候还只占了一个角落,但是过了一阵儿,他发现没人举报,就丧心病狂地种了半个屋顶的大麻。有一些住在低层的小朋友还会在里面捉迷藏。最后有人给警察通风报信了,他看见警察来就慌了,把整片草都一把火烧了。那味儿,我们之后一个星期都有点儿嗨,还得把所有东西洗个五六七八遍才能去味。”
福佑摇摇头。“我做梦都想不到有这种事。”
“这还不是什么坏事。”
“我快把家里的事都忘了,”她跟我坦白说,“先前我想回忆家里的街道地址,可是怎么都想不起到底是小路、街道、大道还是别的什么。我现在还是想不起来。1—0—9—2—9—西北第58……什么的。”
原来是这件事让她心烦。我换了个姿势,握住她的手,假装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每天早上醒来,还有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家人的名字,不断提醒自己他们长什么样子。”
我见过福佑的家人,用软陶做的家人。她做了很多软陶塑像,所以其实那几个一点儿也不起眼,不过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几个被磨得很光滑,而且摆在她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一定能看到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花匠说的,我解读出的事情涵义吧。
“如果这样还是不够呢?”
我跟她说:“一直提醒自己。不断地想,总会记住的。”
“你就是这么记住的吗?”
我没记住过纽约的地址。要是填表的时候要写地址,我就问其他女孩,每次她们都笑我,让我记住。我也没改过假驾照上的地址,怕警察的审看,或者车管局的严查。
但是我记得索菲娅断瘾之后发了虚胖,记得惠特妮金红的头发,记得霍普的大笑,记得杰西卡神经质的咯咯笑。我也记得内奥米从印第安黑脚族爸爸和切罗基族妈妈那里继承来的漂亮骨架,记得凯瑟琳稀有的微笑可以照亮整个房间。还记得安珀那些鲜艳闪光的衣服,很奇怪的混搭,但是因为她那么喜欢,也就不奇怪了。我没有提醒自己记住她们,也没有把她们绑在自己的脑海中,因为她们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了。
我也想忘掉爸妈的脸,忘掉外婆的弹力连体紧身衣,所有来纽约之前遇到的人都想忘了。可我忘不掉。我还能隐约记起以前见过的叔叔阿姨和表亲,跟他们一起玩过的至今搞不懂的绕圈游戏,还摆姿势拍一些再没见过的照片。我就是会记住这些事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