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洛妮克(第3/4页)
战争期间,爸爸订购了一百加仑石蜡用来点亮酒窖里的灯,好让居住在那里的犹太家庭不至于生活在一片漆黑之中。东西是由一个抵抗组织里的朋友在夜里运送来的,他在巴黎有些门路。我知道父亲是把母亲的首饰都卖掉才凑到的钱,因为那时候金子是唯一可靠的货币。1944年,家里遭到了突击搜查,德国人一开始以为那是汽油,还想用它来给卡车加满油,房子里的一切都被他们破坏殆尽,唯一留下的只有那一罐罐的石蜡,它们被扔在了城堡东翼楼紧挨着藏书室的一个单坡棚子里。爸爸的卧室就在藏书室正上方。到了1973年,整个城堡早已接通了电力。我曾经想过要把那些液状石蜡扔掉,可我的父亲在经历过两次战争之后,对于配给制的了解比我更为深刻,他坚持要把那些液状石蜡保存好,以防再次发生战争或是遇到电力故障,他对电力的使用还不是完全放心。那年夏天特别干燥,空气中尘土飞扬。1973年9月9日,已经整整八十四天滴雨未下了,气温也已远高于同期的平均温度。
让·吕克有时在我房间睡觉,也有时在他外公那里睡。他自己的卧室很少使用。爸爸和我都在自己床尾垂直摆放了一张小单人床。这在那时的法国家庭非常普遍。如果某天父亲给让·吕克讲了个特别有趣的睡前故事,他会坚决不肯回我的房间睡觉。有时候故事可能有点吓人,他会不敢从父亲在东侧的房间回到我位于西翼楼的卧室。这时候父亲就会陪着让·吕克直到他渐渐入睡,可要把睡梦中的他抱走似乎又有些残忍,所以我们会让他就在那里过夜。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了火灾。究竟是父亲的烟斗,一支烟,还是煤炉里的一点余烬,我们已不得而知。关于那一夜我的记忆相当模糊。我是被一阵噪声吵醒的,就像是猛烈的狂风从走廊呼啸而过一般,接着是人的叫喊声。我以为自己在做梦。甚至当我翻身下床望向窗外,看到了熊熊烈火包围中的东翼楼,都还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太过突然,丝毫没有意识到情势有多么危急。我穿着睡裙穿过浓烟弥漫的大厅,这才真正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有多么可怕。这时,我终于从蒙眬的睡意中惊醒过来,我晕头转向,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当我沿着走廊朝我认为东翼楼所在的方向跑去,灼人的热浪和滚滚浓烟又把我逼退回来。接着我开始大声呼唤我亲爱的父亲和儿子,但回应我的,只有火舌的咝咝声和爆裂声,还有木头噼啪崩裂的声音。此时的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我试图突破一道道烈焰穿过走廊去往房子的东侧,可脚下的地板已经被烤得冒烟,我的头发也传来阵阵焦煳味。当我爬到燃烧着的楼梯顶部时,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前进了。我不知道自己的双手是怎样被烧伤得如此严重的。那个时候,我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上层走廊来到庭院里的,只记得当时迈克尔死死地抓住我,我对着他又踢又咬想要挣脱他,去救这世上我唯一所爱的人们。
我当时并不知道,是后来才得知,让·吕克和他外公可能是在睡梦中吸入大量浓烟窒息而死的。这对我多少算是有些安慰,因为事发之后好几个月我都一直深陷在噩梦般的想象中,我不停地想他们当时是否在绝望的自救无果之后,只得一边大声向我呼救,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彼此被活活烧死。
关于那混乱的一夜,我只有一些零星破碎的记忆:有我自己凄厉的尖叫声;有迈克尔和康斯坦丁阻止我冲入火焰时紧抓住我的手;有火焰和我自己汗水的气味;也有宿舍里女人们的哭声;还有至关重要的,那些竭尽全力控制火势的男人忙碌的身影。除了这些,我还记得,秘密地怀着身孕的劳拉歇斯底里地紧抓着奥利弗不放,可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后来的几天我被使用了大量的镇静剂。他们说我也出席了葬礼,但我对此没有任何记忆。房子的西侧结构上没有受到影响,虽然有些地方被烟雾熏坏了,但只有轻微的损伤。东翼楼和门厅之间厚厚的石墙阻止了火势向我所在的一侧蔓延,包括厨房、会客室和我的卧室在内的各个房间都完好无损。数百人来来往往,带来了食物,为我们祈祷,给我们抚慰和祝福,与我们分享自己曾经失去家人的经历,可直到数星期过去后,我才开始意识到,对于我的未来,父亲从前的担心已经一一变成了现实。
一些劳工在火灾之后不久就离开了,他们很遗憾地跟我们道了别:很明显我们已无法支付他们的报酬。葡萄园就此荒废了,但那些爱尔兰学生又多待了一个月。他们来法国大多是为了积攒一些经验而不是出于经济需要。让人高兴的是,迈克尔很快就顺利接管了厨房。我对任何事都打不起精神,受伤的双手也需要时间来愈合。大家尽了最大努力来清理东翼楼的废墟。学生们不得不返回学校了,他们已经错过了开学前几个星期的课程。奥利弗依然惊魂未定,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我承认,面对他悲伤的样子我是有些厌恶的,因为我觉得他没有资格。他认识他们才几个月而已,但他们却是我的命,他时常双手抱着头出神地坐在露台台阶上,劳拉则在一旁像要救活一棵葡萄树一样努力哄他振作精神,那样子我每次见了都不由得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