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孤星(第12/12页)

裴素云对狄仁杰深深一拜:“狄大人,素云感谢您的好心。素云过去的确想离开庭州,但总有各种各样的约束和畏惧。而如今,虽然那些都没有了,离开的理由却也不存在了。狄大人,素云哪里都不去,普天之下,只有此处才是素云的家。”

狄仁杰缓步走到巷口,沈槐搀扶着他登上马车。回首望去,裴素云依然站在院门前,黑猫哈比比荧荧的绿眼,在她脚边的暗影中转过来绕过去。黑夜降临,裴素云全身素白的纤细身姿,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闪耀出神秘奇异的银色光芒。

“沈槐啊,我们现在去沙陀碛看一看。”

“啊?大人,现在吗?”

“是的,现在。”

沈槐不再说话,默默地赶起马车。狄仁杰轻轻拍了拍缩在马车后座上的韩斌,微笑道:“斌儿,等急了吧?我们现在就去沙陀碛。你呀,真的不想再见一见小安儿吗?他可是你救出来的啊。”

韩斌摇摇头,把脑袋探向车窗外,两只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夜空。第二次从沙陀碛回来以后,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前一次是想说话说不出来,现在却更像是这孩子自己选择了沉默。为了弄明白在伊柏泰究竟发生了什么,狄仁杰又试过让他点头、摇头或者写字,韩斌却一概置之不理了。有些记忆太过珍贵,他将它们全部深锁在心底,从此再没有人能够开启。

马车驶离庭州城,在乡野小道上稳稳前行,沈槐赶车赶得很耐心,他心里很清楚,这时候不需要着急。沉默许久,狄仁杰悠悠地招呼道:“沈槐啊,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离开神仙镇,往庭州赶来时谈过的话?”

“大人,您是指?”

“关于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沈槐困惑地回头:“大人,您的意思是?”

狄仁杰微笑着指了指前方:“看好前面。”

“噢!”又过了一会儿,沈槐才听到身后传来深沉的话语:“从看到武重规的书信开始,我就没有一刻相信过那所谓的私情,我认定它要么是诽谤,要么就是欺骗。不过今天,我相信它是真的了。”

沈槐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大人,要让您相信可太不容易了。”

“唔,你说什么?”狄仁杰似乎没有听清,追问道。

“哦,我、我没有说什么。”

狄仁杰望着车前那挺拔的背影,会心地微笑了。少顷,他叹息着道:“怀疑让人保持警惕,相信却令人感到慰藉。今天,我就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丝欣慰。沈槐啊,你是对的……人应该更多地去相信。”

马车停在沙陀碛的边缘。沈槐等在车边,狄仁杰牵着韩斌的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沙漠。从这里还看不到沙丘的叠嶂身影,在他们的面前,只有夜空与沙海在地平线的尽头汇集,黛蓝与墨黑的交接处,是璀璨壮美的星河。

走了一段,韩斌站住了不肯再往前。狄仁杰回头张望,马车还隐约可见,便点头道:“好吧,听你的。我们就走到这里。”深深地吸一口充满沙尘的热风,狄仁杰仰起头,仿佛觉得自己日渐衰老的躯体中,又被注入了焕然的生机。辽远旷渺的天地此刻正安抚他疲倦的身心,为他带来长久未得的宁静。他不禁深深感叹,在这里,生的欢悦和死的悲恸都显得多么无足轻重,在这里,生与死已合而为一,殊途同归。

狄仁杰感觉到韩斌在扯自己的衣襟,便低下头,怜爱地抚摸着韩斌的脑袋,微笑道:“斌儿,过两日你就要随大人爷爷回洛阳去了。这沙陀碛,大人爷爷以后是再没机会来了。不过你要是喜欢这里,等长大了以后还能再来。你还想来吗?”

韩斌眨了眨眼睛,重重地点头。

狄仁杰遥望星空,沉声道:“斌儿,曾经有一位大英雄,写过这样的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他说的是人生的短促,就像早上的露水,太阳一出就消失了。其实,人生也如这遍野沙尘,随风吹散,是最轻飘最无常的。但是他又写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斌儿,你要记住这些诗句,如露似尘的人生正因为这几句诗才有了不同,才有了意义。”

韩斌似懂非懂地睁大眼睛,又扯了扯狄仁杰的衣襟。狄仁杰弯下腰来:“怎么了?”

韩斌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拭去不知不觉中已落满面颊的泪水。

三天之后,狄仁杰离开庭州踏上归途。庭州百姓交口称颂安抚使大人令庭州城摆脱疫病之危,夹道相送的人群绵延到城外数十里。

也就在当天,梅迎春派出的日夜不停搜索沙陀碛的人马,抓到了几名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突骑施士兵。经过严刑审问,梅迎春终于从他们的嘴里了解到了伊柏泰被焚毁的全部经过。更重要的是,梅迎春得知:敕铎也已被烧死在了暗河的烈火之中。梅迎春当即决定,集结手中全部的力量,发兵碎叶,他终于要去实现自己酝酿多年的宏伟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