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字碑 女皇谢幕(第2/3页)

朝廷却没有发布官方消息,正史也讳莫如深,反倒是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在一年以后联名上书,奏请册封张昌宗为王。这就不是什么来俊臣可以比的了,“后狄仁杰时代”的女皇也变得让人恐惧和不可捉摸。老太太难道要把皇位传给那两个小白脸吗?这种想法简直让人发疯。

统一战线迅速形成。

作为坚强后盾的是李唐和武周两个皇族。女皇将李显改名为武显以后,又安排他们在明堂盟誓,把两家人变成了一家子。现在为了共同的利益,当然要携起手来。只不过他们不便出面,冲在前面的是朝廷大臣,包括从周兴刀下被救出的魏元忠,也包括后来成为名相的宋璟(读如景)。

发起的攻击则有三波,结果却是失败。最后一次,宋璟甚至差一点就定了张昌宗的死罪,却被武则天救回。更为严重的是,此时女皇生病,文武百官一律不见,身边只有张氏兄弟负责一切事务,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箭在弦上,只好逼宫。

神龙元年(705)正月二十二日,张柬之等率左右羽林军将士五百多人从玄武门入宫,不由分说先一刀砍下张氏兄弟美如莲花的脑袋,然后提着人头去见女皇。

女皇惊起。问:叛乱者是谁?

答:张易之和张昌宗,现已奉太子之命斩杀。

女皇这才发现,这伙人身后哆哆嗦嗦地站着她那宝贝儿子李显。于是用鄙夷的口气说:你?回东宫去吧!

政变者之一却说:太子还回得去吗?

女皇转身问另一个:你是朕一手提拔,为什么来?

答:正是为了回报陛下的大恩大德。[34]

女皇不再说话。两天后,当了十四年四个月皇帝的她下诏传位给太子李显。李显即大周皇帝位,称母亲为“则天大圣皇帝”。二月四日,新皇帝宣布恢复大唐国号。

这就必须对历史有一个交代,武则天的深谋远虑也显现出来。实际上,当年她在建储问题上犹豫不决,恐怕就是纠结于一个别人想不到的问题——对武周革命的评价。评价当然只能由后人给出,因此谁是后人便成了关键。武承嗣或武三思固然不会诽谤本朝,守不守得住江山却大可怀疑。一旦失守,武周立马就会变成伪政权,这个风险可冒不起。

相反,如果将皇位交还给李显或李旦,革命虽然无异于失败,自己和武周却不会被看成王莽和他的新朝。亲儿子总不好意思把母亲骂作逆贼,更何况皇位还是从武周皇帝那里接过来的。武周是伪政权,他们岂非也是伪皇帝?

两害相权取其轻,武则天选择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李显没有让母亲失望,张柬之他们也没有。官方发布的正式文告把责任推到了徐敬业和程务挺身上,认定女皇称帝是临危受命,此刻逊位则是开启未来。也就是说,武周的革命和李唐的复辟都是奉天承运,也都合理合法。[35]

女皇放心了。尽管由于政治和男人都玩不成,她迅速地衰老下来,却还是活了不短的时间,并接受新皇帝十天一次的探望。直到这年十一月二十六日,逊位的则天大圣皇帝才在豪华体面的软禁中孤独地死去,享年八十一岁。[36]

武则天的陵墓前树立着一尊无字碑。碑身由一块完整的巨石雕成,刻着螭(读如痴,一种蛟龙类神物)和龙,却没有字。也许,女皇帝的一生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也许,她有意在身后留下一片空白,任由褒贬,随人评说。当然,也许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

风,确实是会把很多东西吹干的,包括鲜血。

不过,临终前她还是留下了遗言,赦免王皇后和萧淑妃等情敌、褚遂良和韩瑗等政敌,自己去帝号,称皇后,葬于乾陵,回到丈夫高宗身边,仍然去做李家的媳妇。[37]

半个多世纪以前,守着青灯古佛的小尼姑武媚娘曾在感业寺给热恋中的李治写过一首情诗: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38]

以后那漫长的岁月,不知有多少人拜倒或败倒在她这石榴裙下。直到她换上帝王的衮冕,也依然魅力无穷,让人敬畏,让人臣服,让人痴迷。事实上,正是这位女皇帝丰富了中华文明的层次和色彩,让男性中心的世界不那么单调和乏味,也让后人在解读历史时多了一个选择和视角。

现在,她又要换上石榴裙了,因为她无法对抗强大的文化传统。这个一生要强的女子不得不离开男人的世界,回到女人的天地。武则天终究未能把革命进行到底。

但,这并不是她的错。

[28]以上见《新唐书·娄师德传》。

[29]见两《唐书》之娄师德传,《资治通鉴》卷二百六圣历二年八月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