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锦幄中君臣论国是 花厅内宰辅和情诗(第4/7页)

散班后半个多时辰,三人议事才告完毕,待张居正起轿前往积香庐时,已是戌末时分。夏日天长,轿子经过泡子河边时,夕阳与晚霞尚在河水上折射出一片灿烂。张居正在山翁听雨楼前落轿,走过前厅正欲上楼,忽见玉娘的贴身、丫环小凤儿闪身出来,朝张居正蹲了个万福,笑道:“启禀老爷,玉娘姐姐有话给你。”

“什么话?”张居正停下脚步,含笑问道。

小凤儿把手上拿着的几张卷起来的洒金笺纸递给张居正,言道:“玉娘姐姐今儿个把前些时写出的几首诗改好了,她要奴婢传给老爷,并告知老爷,您须得在一炷香工夫内把这几首诗和上,否则,玉娘姐姐就不让你上楼。”

“哦,是这样。”

张居正感到有点意外,摇头笑了笑,径直走到楼梯口侧面的花厅,里头的书案上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张居正在书案前落座,将那几张笺纸展开来读。开头的题目是:

消夏诗五首呈首辅张先生索和

看到这行字,张居正闲雅地捋了捋飘然长须,眼底眉梢充满笑意:这是玉娘第一次称他首辅张先生,这称呼一人闺阁,便有了温温柔柔的调侃之意。他乘兴看了下来:

夏日积香庐上客,

玉人何处解离愁?

寒凝帘底炉烟细,

尘净墙阴竹色幽。

牛郎只合住天街,

难盼堂前青乌来。

山月巧窥人影瘦,

花坞兰榭独徘徊。

羡煞青巾酒旆招,

红颜辜负可怜宵。

只堪罚作银河鹊,

岁岁年年枉驾桥。

黄金不惜教婵娟,

歌舞而今乐少年。

凤阁画台生梦草,

钿筝锦瑟化寒烟。

点点白鸥晴日雪,

飞飞紫燕故乡人。

江南无限情无限,

六月荷花别有春。

看罢这五首绝句,张居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诗中渗透了红颜无奈。孤清凄婉的情绪,似乎对他也流露出一些幽怨。最后一首更是直接地表白出浓郁的思乡之情。他把这五首诗反复看过几遍,才忽然醒悟到自己对玉娘的温存太少。平常很少到积香庐来.即便来了.也是杂事缠身,要么会客,要么处理信件奏章.留给玉娘的时间并不多。对明媒正娶的夫人,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但对没有任何名分的玉娘来说。就难免让她生出许多臆想,该如何安慰她,抚平她心头的哀怨?张居正援笔伸纸,一面沉思,一面写了下来:

奉和玉娘消夏诗五首

置身宦海为孤客.

最怕红颜强说愁。

阁上春风岂枉度,

长怀鸳梦小窗幽。

红尘无处问童子,

且喜帘前玉女来。

凤曲鸾歌消永夜,

瑶琴一抚一徘徊。

为觅尘缘屡见招,

怜卿我自醉中宵。

人间有病天知否,

春雨秋风过石桥。

画楼谁肯惜婵娟?

轻薄长安尽少年。

灵药一颗谁窃取,

嫦娥迎我剪寒烟。

落日千山风浩荡,

金戈铁马楚狂人。

虞姬伴我轻生死,

一回执手一阳春。

除了今年元宵节皇上赐御筵写了一首承制诗外,张居正一直没有闲情逸致吟风弄月。但今天实乃有感而发,因此并没有用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把这五首诗和出来了。他让小凤儿把这诗拿到楼上送给玉娘,看能否过关。当他听说玉娘已用过晚膳之后,便蹙过膳厅要了一壶花雕,独自品饮起来。刚喝了三杯,积香庐主管刘朴就进来禀报,说游七前来有事禀报。张居正命他唤游七进来。

如今的游七,在外头也是个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的人物,但一见了主人立刻就恢复了委琐。他进门后喊了一声“老爷”,然后恭恭敬敬站在门边儿上,张居正一边呷酒,一边问他:

“今日有何事?”

“有两件事,”游七禀道,“第一件是大公子敬修收到了江西汤显祖的回信……”

“哦,他回信了,他怎么说?”张居正打断游七的话,迫不及待地问。

“这小子张狂,竞推辞了大公子的美意。”

“啊!”

张居正若有所失,也不多讲.只闷闷地呷了一小口酒。游七所言之事,涉及的是张居正的家政。张居正一共有六个儿子,大儿子敬修与二儿子嗣修,都已乡试中举,获得了于今秋在京城举行的秋闱大典的会试资格。张居正对这两个儿子期望甚殷,希望他们才拔群伦而金榜题名。通过向礼部官员咨询,得知江西青年举子汤显祖学问文章称雄东南,今年也来京应试,便意欲把他延揽到门下,与敬修嗣修一道温习举业,以共进退。当得知首辅大人有这层意思后,礼部官员大包大揽,要以礼部名义办理此事。张居正顾忌士林影响,坚决不同意这么做。他吩咐敬修自己向汤显祖写了一封信,表达慕名订交声气相求的愿望。张居正本以为此信发出后,汤显祖一定有兴趣住进他的首相府邸,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