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议夺情天官思抗旨 陈利害皇上动威权(第3/6页)

按下王锡爵一行不表,回头再说张瀚。自送走王锡爵后,他就独自坐在值房里,愣瞧着屋顶出神。张瀚已年过六十,比张居正早一届考中进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侧身官场数十年来,并无大的建树,亦无什么过错。凭资历,在万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一般人看来,他在这位子呆上几年就该致仕回家颐养天年了,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谁知时来运转,在这一年,他突然接替杨博,来北京接任吏部尚书。这一任命宣布之曰,举朝皆惊。因为无论是讲资历还是讲能力,这么重要的位子,都不会轮到他。朝中大臣都知道,这是张居正看中了他:张居正如此安排原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吏部尚书掌天下文武官员的诠选任用,事权重大,如果选一个能臣担任此职,他就不便驾驭,内阁与吏部之间,难免发生龃龌。汲取前朝教训以及自

身的经验,他认为吏部尚书的人选,应该是人品高于才能。这个人不能太有主见,可又必须是守口如瓶的谦谦君子。按图索骥,张居正便看中了张瀚。

张瀚做梦都没有想到快六十岁的人了,居然还能撞大运,担任六部尚书之首。他知道他的这一段发自老年的锦绣前程,完全是因为张居正力排众议青睐于他的原因,因此打从心眼里对张居正感激涕零。上任三年来,无不对张居正言听计从。甫一就职,他就看出张居正整饬吏治的决心,以及他重用循吏轻视清流的用人之道。他虽不是曲意逢迎,但也竭力推行。天下官职,每有一缺空出,张瀚都会请示张居正该由谁来接任。有时候,张居正提出的人选,他认为不合适,但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所以,名义上他是天官,实际上,一应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牢牢抓在手中。日子久了,张瀚有时候也感到痛苦。架空的滋味很是难受,夜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无论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怨语,他总是提醒自己不要以“天官”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属耳。因此,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绝不会自作主张而忤逆张居正。

过惯了这种表面尊贵暗里受瘪的日子,张瀚的一颗心已是麻木,但是,张居正父亲的去世,却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就在王锡爵带着僚属前来拜访时,他的心里头正在倒海翻江呢。

却说前日,小皇上听了冯保的建议,在平台单独召见张瀚,希望他出面上书朝廷,劝说张居正夺情。冯保的这一建议,实在是保全皇上威权的万全之策。皇上为天下之主,想办的事没什么办不成的。但夺情事大,若皇上直接给张居正下旨,势必会引起士林非议,这时,若让吏部尚书张瀚出面上奏,皇上只是就他的奏折作个准予张居正夺情的批谕,则这件事所承受的风险便从皇上那里移给了张瀚。办成了,皇上不愧是社稷之君,办不成,张瀚就是替罪羊。当然,愿意给皇上写折子慰留张居正的官员大有人在,但冯保虑着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张瀚。一来张瀚为天官,位高权重,说话有分量;二来处理官员的守制与否也是他吏部尚书分内之事。

亲承小皇上的造膝之谈,出得平台,张瀚一路上暗暗叫苦。此后两天来他一直被这件事困扰,不知如何办理才好。当他乍一听到张居正父丧的讣告,内心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一种解脱感,因为他想到张居正马上要回江陵老家守制,这位铁面宰相一走,他这个天官就不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了。一个不敢奢望的幻想眼看就要变成现实,张瀚简直有些欣欣然了。但是,小皇上这次谈话,又再次让他产生了幻灭感。他并不知晓皇上召见他是冯保的主意,他认为皇上之所要挽留张居正,是因为他虑着自己尚无单独柄政的能力。这几年,张居正一直担任“摄政王”的角色,天下人都看出这一点,只是没有谁敢讲出口而已。如今,皇上还离不开这个“摄政王”。张瀚一旦看清此中“玄机”,心下便痛苦不堪。按他做人的一贯秉性,此时他只须谨遵谕旨办事,上折恳请皇上为天下苍生慰留张居正,则一切还是顺风顺水。他什么都不会改变,依然可以深得皇上与首辅的信任,稳踞高堂养尊处优。但他确实不愿这样做,这不仅仅是计较个人的恩怨得失利害关系,而是他固执地认为:无论是从朝廷纲常还是从国家政局考虑,张居正都不应该夺情。

论纲常,皇朝以孝治天下,父母大孝若不丁忧守制,岂不是天伦沦丧?不守制就是不孝,对父母不孝,对皇上安能尽忠?不忠不孝之人,身膺宅揆之职,安能号令天下,让士林归心?此其一也;其二,论政局,目下北方九边安宁,两广虽时有蟊贼造反,终无大碍,天下田赋充裕,老百姓安居乐业,经过四年的整治,吏治也很清明,值此国泰民安之际,张居正有何夺情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