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李太后怒颜询政务 司礼监倾轧起风云(第2/5页)
“母后,这戚继光,儿就是信不过!”
儿子冷不丁冒出这句话,倒把李太后吓了一跳,追问道:“你怎地信不过?”
朱翊钧看了看双手按着膝头坐在凳儿上的冯保,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敏感的冯保猜测到朱翊钧的心思是要他离开,好单独与母后讲话,遂不情愿地站起身来,说道:
“老奴坐在这儿不合适,请太后与皇上容老奴告退。”朱翊钧正想说“大伴请便”,还未开口,李太后抢先说道:“冯公公,你不要走,今儿个议事少不得你。”冯保得了懿旨,又一锚儿坐了。朱翊钧本想避嫌,见太后这个态度,也就不顾了,索性捅穿了问:
“母后还记得万历四年冬天的棉衣事件吗?”
“记得。”李太后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当年朱翊钧跑进乾清宫院子双手举起一件渔网般破棉衣的情景,狐疑地问,“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这件事情,儿一辈子都忘不了,”朱翊钧一跺脚,眼眶里竟挤出了泪花儿,他看着李太后说,“母后,咱外公武清侯和舅舅李高,为了这棉衣事件,丢了多大的丑啊。往常,咱外公一天到晚乐嗬嗬的,从那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见了谁都点头哈腰,仿佛欠了人家债似的。舅舅李高也常常摇头叹气,说他是‘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绳’。儿当时主张不徇私情,彻查棉衣事件,所以连下严旨,抓了胡自皋,杀了邵大侠。虽然过去多年,从今天看,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问题是,这件事的几个当事人,王崇古一年后就得到提拔,当了户部尚书,当时的兵部尚书谭纶,也没有受任何处罚,唯独咱的外公,倒成了众矢之的。因此,儿一直怀疑,戚继光将这件事捅出来,其真正的目的,在于震慑武清侯。”
朱翊钧以“情”动人的一席话,一下子牵起了李太后对往事的回忆:自棉衣事件后,她的父亲武清侯一家,好像短了水的秧苗,整日价蔫耷耷的,终没个茁壮的时候。这二年,李伟年纪大了,犯了胸口痛的病,很少来宫中走动,李太后偶尔相见,看着老父亲木讷拘谨的样子,心里头便很过意不去,总想着欠了父亲的一份情,却又不知道欠的什么。现在听儿子这样一说,她才霍然而悟。儿子惦记着外公家的遭遇,这一点令她感动。但她凭直觉,又感到儿子将戚继光调离蓟镇并非完全是为了替武清侯出气。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似乎隐藏了什么。退一万步讲,儿子即便是真心要替外公打抱不平,也是可想而不可做的事。因为在棉衣事件上,武清侯毕竟有贪墨之嫌。当时如此处置,的确起到了敲山震虎的作用,有效地遏止了官场上愈演愈烈的贪墨之风。倘若现在予以纠正,势必会引起朝野非议,天下人就会扪心一问:怎么张居正一死,他一手调教的英明之主就突然间变成了昏君?李太后左思右想,觉得儿子出此下策,肯定是被人灌了迷魂汤。她脑海中顿时浮起了张四维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于是问道:
“你方才说,建议将戚继光调离蓟镇,是兵科给事中顾允的主意?”
“是的。”
“这么说,是你授意顾允上的这道折子?”
朱翊钧意识到母后是在绕弯儿套他,连忙矢口否认:
“不,儿从未授意。”
“既不是你的授意,你怎么能说是替你外公出气呢?”李太后自以为找到了破绽,叮了一句,又道,“听说这个顾允,是张四维的门生。”
“这个,儿不知道。”
“你不知道,咱知道!”李太后两道泼辣的眼光扫过来,朱翊钧如同挨了火烫,赶紧低下头去。只听得李太后斥道,“张先生一死,你就失了管教,在做娘的面前,都敢说假话!”
李太后情急中骂了一句狠话,骂完了又觉伤心,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朱翊钧多年都没听到过这么严厉的训斥,顿时吓得脊背上一溜儿淌下冷汗。想辩解半天找不出话头,急得两手抽风似的打颤,嘴里喷出一个响亮的嗝儿,接着一声一声的打噎。见这情景,冯保连忙喊来周佑,吩咐道:
“你快去内药房,取一小瓶胎衣粉来。”
听冯保这么一说,李太后猛然记起打噎是儿子小时候常犯的毛病,只要一受惊吓,就一抽一抽地打嗝,半日都不得停止。后来,还是冯保寻了个偏方,说是用猫儿产崽留下的胎衣,晒得收水后再用瓦片烤干研成粉末,一打噎就用它兑蜂蜜泡水喝,百治百灵。朱翊钧长大后,再没犯过这毛病,没想到现在一急又回到儿时。李太后生气归生气,此时又赶紧起身,帮儿子轻轻地捶着后背。这当儿周佑已是如飞跑来,守候在门口的冯保连忙接过胎衣粉亲自冲泡调温给朱翊钧服下。一半是药效一半是心理作用,不一会儿,朱翊钧就止住了打噎。李太后这才长吁一口气,又坐回到绣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