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舍 生(第6/6页)
王五的声音很沉重,那种声音,从虬髯厚唇的造型发出来,更增加了力量与诚恳。谭嗣同被说得为之动容。可是,他内心的主意已定。为了不愿使这些弟兄们当面失望,他缓慢地点了点头,说:
“给我点时间,我愿静静考虑五爷的话。这样吧,你们各位先请,先去筹划救皇上,我这边,要把一些杂务料理一下,料理定了,我就去镖局找你们。”
“要料理多少时间?”胡七问。
“要料理三四个小时。”
“这样好不好?不晚于清早5点前,你就过来。”胡七逼问。
“好吧!不晚于清早5点前。”谭嗣同心里敷衍着。
“一言为定啊!”
“一言为定。”
* * *
王五他们走后,谭嗣同嘱咐老家人先睡一下,就开始料理,接续上午的工作。最后,该烧的烧了,该保存的保存了。他伏案写了五封信。
第一封是写给王五、胡七他们的:
五爷、七哥及各位兄弟:变法维新本未期其能成,弟之加入,目的本在以败为成,叫醒世人。真正以为能成功者,大概只有康先生一人而已。皇上是满人中大觉悟者,受我等汉人影响,不以富贵自足而思救国,以致今日命陷险地,弟义不苟生;兄等昆仑探穴,弟义不后死。特留书以为绝笔,愿来生重为兄弟,以续前缘。嗣同顿首。戊戌八月九日。
第二封信是写给他父亲的:
父亲大人膝下:不听训诲,致有今日,儿死矣!望大人宽恕。临颖依依,不尽欲白。嗣儿叩禀。戊戌八月九日。
第三封信是写给他夫人李闰的:
闰妻如面:结缡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我今背盟矣!手写此信,我尚为世间一人;君看此信,我已成阴曹一鬼,死生契阔,亦复何言。唯念此身虽去、此情不渝,小我虽灭、大我长存。生生世世,同住莲花,如比迦陵毗迦同命鸟,比翼双飞,亦可互嘲。愿君视荣华如梦幻、视死辱为常事,无喜无悲,听其自然。我与殇儿,同在西方极乐世界相偕待君,他年重逢,再聚团圆。殇儿与我,灵魂不远,与君魂梦相依,望君遣怀。戊戌八月九日,嗣同。
第四封是写给他佛学老师杨文会的:
仁翁大人函丈:金陵听法,明月中庭,此心有得,不胜感念。梁卓如言:“佛门止有世间出世间二法。出世间者,当伏处深山,运水搬柴,终日止食一粒米,以苦其身,修成善果,再来投胎入世,以普度众生。若不能忍此苦,便当修世间法,五伦五常,无一不要做到极处;不问如何极繁极琐极困苦之事,皆当为之,不使有顷刻安逸。二者之间,更无立足之地,有之,即地狱也。”此盖得于其师康长素者也。嗣同深昧斯义,于世间出世间两无所处。苟有所悟,其唯地藏乎?“一王发愿: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令使无余;一王发愿:若不先度罪苦,令是安乐,得至菩提,我终未愿成佛。”“一王发愿:早成佛者,即一切智成就如来是;一王发愿:永度罪苦众生,未愿成佛者,即地藏菩萨是。”嗣同诵佛经,观其千言万语,究以真旨,自觉无过此二愿者。窃以从事变法维新,本意或在“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事不成,转以“未愿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自度不为人后,赴死敢为天下先,丈夫发愿,得失之际,执此两端以谋所处,当无世间出世间二法之惑矣!吾师其许我乎?戊戌八月九日,受业谭嗣同合十。
第五封是写给老同学唐才常的:
常兄大鉴:弟冲决网罗,著《仁学》以付卓如,朝布道,夕死可矣!《仁学》题以“台湾人所著书”,假台人抒愤,意在亡国之民,不忘宗周之殒。前致书我兄,勉以“吾党其努力为亡后之图”,意谓“国亡,而人犹在也”。今转而思之,我亡,而国犹在也。我亡,则中国不亡。嗣同死矣!改良之道,当随我以去;吾兄宜约轸兄东渡,以革命策来兹也。临颖神驰,复生绝笔。戊戌八月九日,于莽苍苍斋。
信写完了,一一封好,已是三更。谭嗣同叫醒老家人胡理臣:
“给老太爷的信、给太太的信、给杨老师的信,都留在你身边,由你转送。老太爷给我的信,给太太的一些礼品,以及我包好的一些纪念品,也都由你保管,带回家乡去。其他大的物件,由你整理。现在,你把给五爷的信立刻送到镖局,把给唐先生的信也带去,托五爷转给唐先生。这两封信不能留在这里,要立刻带出会馆,麻烦你现在就跑一趟。并告诉五爷,我不能去镖局了,不要来找我,因为我大概不在了……”
“老爷!您不在了?您去哪儿?”
“我去哪儿?”谭嗣同笑了一下,拍着老家人的肩膀,“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你先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