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从监牢到法场(第2/7页)
就这样天南地北地想着、想着,已近中午。狱吏从通道外,把午饭从栏杆下推进来,只有简单的窝头一个、菜汤一碗。狱吏长得尖嘴猴腮,一副小人模样,并且装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嘴脸,盯着谭嗣同看。然后东张西望,突然间伸手掏进上衣,快速地将一包东西,丢进牢房,正丢到谭嗣同脚下,然后用眼神示意,低声说:“送给你的。”接着,凶恶地大喊一声:“吃完了,汤碗丢出来!”就转身走了。
谭嗣同机警地捡起小包,退到墙角,背对着,打开了,原来是一包酱牛肉,配上十多个湖南人爱吃的红辣椒。他立刻明白了:“这里有好心人惦记着我。”在孤独中,他感到一丝暖意。
下午,仍旧在天南地北地乱想中度过。他想累了,决定看一看,不再想了。他把椅子放到床上,站上去,勉强可攀住高窗,朝外望去,正看到刑部狱的内院,院中那棵大榆树,忽然提醒了他:“这不是明朝杨椒山、杨继盛在狱中亲手种的那棵有名的大树吗?杨继盛三百五十年前,不正关在锦衣卫吗?锦衣卫狱不就正是今天这个刑部狱吗?而杨继盛住的,不正是编号头监的这同一间牢房吗?”他惊奇得想叫出声来。杨继盛一代忠良,可是由于向明朝世宗皇帝说了真话,上奏指摘奸臣误国,结果被皇帝廷杖,打了一百四十棍,打完以后,又下狱三年,最后还是把他杀了。他死的那年,只有四十岁,他的夫人上书要代他死,她哀求皇帝准许她代丈夫死,可是还是不准。杨继盛倒是铁汉,他被廷杖后,昏倒了许多次,但最后活了过来。他被打得屁股都烂了,在牢里他用破碗的瓷片,把腐烂的肉一块块切下来,连在旁边执灯帮他打光的狱卒,看得手都发抖了。在他被打之前,有人送他蚺蛇胆,说吃了可以减少痛苦,可是他的回答是:“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他临被砍头时,作诗二首,一首是: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
真的补了。他死后二十年,左光斗出生了。在左光斗五十一岁时,又和他一样做了烈士。而左光斗坐的那个监狱,不也正是今天这个刑部狱吗?如果是头监,岂不又是这同一间牢房吗?左光斗为了说真话,被下狱、被廷杖、被刑求,刑求中主要是炮烙,用烧红的铁条去浑身烫,烫得左光斗体无完肤。他的学生史可法买通狱卒,穿着破衣服、草鞋,化装成清洁工,偷偷进来看他,看到的竟是面额焦烂无法辨识的左老师了。左老师身靠着墙,浑身血肉模糊,左膝以下,筋骨尽脱,已残废得站不起来了。史可法一见,跪上前去,抱住左光斗大哭。左光斗眼睛烫瞎了,可是听出声音是史可法,乃大骂他你来干什么!国家之事,已经糜烂了,你不去救,反倒“轻身而昧大义”,以妇人之仁,跑来看我,一旦被奸臣发觉,你还活得成吗?你快给我走,不然我就打死你。说着就抓起地上铁链刑具做投掷姿势,史可法只好含泪而出。史可法后来说:“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后来左光斗也在狱里被杀死了。这是杨继盛以后的又一个!左光斗死在明朝熹宗年间,一转眼又是两百七十年了。谭嗣同想着。
从三百五十年前的杨继盛,到两百七十年前的左光斗,这个刑部狱、这间头监牢房,也不知关闭了多少川流不息的过客,他们的身躯已经不存在、血肉已经不存在,但是,鉴不用人,形还问影,他们的影子,其实依然存在。他们的丹青与青史、热血与冷汗、悲愤与哀呼、长吁与短叹,其实处处都凝固在空气里、嵌入到墙壁里、渗透到地底下。虽然先后(被)关到同一座监狱同一间牢房,甚至萧条异代,各不相属;身世遭际,自有千秋。但是,当一代又一代化为尘土以后,他们终于在不同的时间里、在相同的空间里,离奇地累积在一起,做了时空的交会。也许在子夜辗转、也许在午夜梦回,同座监狱同一牢房,先驱者的身影却恐怖地魂影相依,苦难就这样传递下去、接替下去,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为了中国的伤痕,永远作出推陈出新的见证。如今,谭嗣同来了,他在看到榆树以后,顿觉这一刑部狱的头间牢房变得逼真起来,多少沧桑、多少熟悉、多少生离死别、多少幽情暗恨、多少悲惨与凄凉,一一都浮现他的眼前。尤其夜色渐深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强烈。牢房里没有灯光,灯光是油灯的,只在走道上才有,牢房里几乎是黑暗的。黑暗之中,自己的影都离开自己了。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影。影喜欢黑暗,黑暗就是它的家。一回到黑暗它就变成了主人。因为他本身就是黑暗,跟黑暗同一颜色。自己以为自己是形,其实错了,至少在黑暗笼罩的时候,是错了。自己不是纯粹的形,乃是形中有影,光明把影从形中推出,但影紧追不舍,直到光明疲倦的时候。在黑暗里,会慢慢感觉:影进入了形,重合了形,使形融化——不是影没有了,而是形没有了。影之于形犹梦之于眠、犹刃之于刀。影并没在黑暗里消失,只是染了更深的颜色。这时候,灵魂好像无所依附了。人从不知道灵魂是什么,现在更什么都不是。如果有这东西,也是个在黑暗中最先背弃人的,灵魂只是影的影。在黑暗中,谭嗣同化形为影,与同座监狱同一牢房的先驱者,开始魂影相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