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清宫外史上 第四二章(第10/13页)

“申饬得好,申饬得好!御史讲官,可以操政务之实权,则六卿可废。这话说得太透彻了!高宗纯皇帝,真正是英主。”宝鋆停了一下,很郑重地问道:“益吾,这两件原案,你能不能查出来?”

“那方便得很。翻一翻《乾隆实录》就有了。”

“好!益吾,正言谠论,但愿你继武前贤。”

这是很明显地指示,希望王先谦根据这两个成例,奏请整饬言路。这是犯众怒的事,他不能不好好考虑。

“如何?”宝鋆很关切地问。

“言路不可不开……。”

“亦不可太杂。”宝鋆紧接着他的话。

以此立言,亦无不可。王先谦终于答应了。

正事谈得有了结果,心情轻松,便言不及义了。宝鋆问道:“近来听戏没有?”

“听了。”王先谦答道:“在同乐园,一连听了八天。”

“这么热的天,好兴致!”

“是欲罢不能。”王先谦兴致盎然,仿佛提起来还有极浓的余味似的,“四喜班又排了新戏,跟八本雁门关一样,分八天才能演完。”

“倒又是大块文章。戏名叫什么?”

“叫《五彩舆》。”

一提戏名,宝鋆就明白了,这出戏的本事出于《明史》,嘉靖年间,严嵩父子当国,门下走狗鄢懋卿巡视两淮、浙江的盐务,特造一座五彩舆,携了他的宠妾,到处骚扰。然而,宝鋆却不明白,这一段史实,如何能衍化成连演八天的戏?

“这是拿小说大红袍的情节,贯串在内之故。”接着,王先谦便形容与程长庚、汪桂芬齐名的王九龄,饰演海瑞是如何地风骨嶙峋,不畏豪强,余三胜的儿子余紫云演鄢懋卿的宠妾,又是如何地烟视媚行,活色生香,将宝鋆听得眉飞色舞,而终究付之于长叹。

“唉!想想真是你们当翰林的舒服,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宝鋆紧接着问道:“你平常‘招呼’谁呀?”

王先谦喜欢招“相公”侑酒是有名的,但在老师面前,不能不加掩饰,“逢场作戏,偶一为之。”他说,“门生于此道不熟。”

“这样吧,还是景和堂的人才整齐,看谁在,就是谁。”

景和堂主人叫做梅巧玲,也是四喜班的掌班,他门下的弟子,都以云字取名,共有十一云,最负盛名的叫朱蔼云,字霞芬,是光绪二年的花榜状元。宝鋆亲笔写了“条子”,吩咐听差送到李铁拐斜街景和堂,同时移席到后园,先取果碟子来喝酒。

到得日影衔山,凉风初起,只见听差来报,景和堂的子弟到了。两个人都是十五六岁年纪,白纱衫、黑马褂,马褂上一般是珊瑚套扣。前面一个瓜子脸,悬胆鼻,双瞳如水,正是“状元郎”朱霞芬,后面一个是圆脸,肤白如云,一团娇憨,是朱霞芬的师兄,唱武旦的孙福云。

这两个人也都认识王先谦,所以先跟“宝中堂”请了安,接着便双双屈膝,同称一声:“王老爷!”

“来,来!坐这里。”宝鋆拉着朱霞芬的手,让他坐在自己与王先谦之间,细细打量了一番,皱着眉说:“仿佛又瘦了一点儿!”

“可不是吗?”朱霞芬摸着自己的脸说,“每年到了夏天,总是这个样,也吃得下,也睡得着,就是不长肉。”

“听说你搬家了,新居叫做‘朱霞精舍’,好贴切雅致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是李老爷。”

“李老爷?”宝鋆问王先谦:“谁啊?”

“李莼客。”王先谦酸溜溜地答道:“他居然也是霞芬的‘老斗’。”

“相公”的恩客叫“老斗”,这是要花大把银子才能买得来的头衔,宝鋆想起最近读过的一首梨园竹枝词:“挥霍金钱不厌奢,撩人莺蝶是京华;名传老斗浑难解,唤向花间兀自夸”,不由得讶然问到:“他一个户部司官,经年不上衙门,每个月就靠分几两‘印结’银子,那日子过得也够受的,何来看花载酒之资?”

“自然另有财源。大人先生的滋润,其一,卖文;其二,举债;其三……。”王先谦看一看朱霞芬,接下来说道,“再说,霞芬也无非恤老怜贫。”

这是说李慈铭在朱霞芬身上,并没有花了多少钱。但“恤老怜贫”四字,十分尖酸。朱霞芬听了很不舒服,便打个岔,从丫头手里接过银酒壶来,斟了一巡酒,同时向宝鋆说道:“今儿我嗓子痛快,伺候你一段儿什么?”

“好啊!”宝鋆欣然拈髭,“你的昆腔我听得多了,今儿来一段皮黄,怎么样?”

朱霞芬应一声:“是!”回头向廊上的听差招呼:“二爷,劳你驾,看李四在那儿?”

李四是四喜班的琴师,早就伺候在那里,一唤便到。于是朱霞芬背着脸唱了一段新学的《祭江》,唱得哀怨凄切,如巫峡猿啼,仿佛将孙尚香的“望帝魂归蜀道难”的心事,都宣泄在那条穿云裂帛的嗓子中了。